那儒生住的地方不过两间屋子罢了,连那门都是用树枝做的,吱呀作响。月光只能从那不大的窗中探进来,东风不断敲着门,急不可待地就要从门缝中冲进来。
这却叫那姑娘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日子,若有所思地问,“我可不可以多在这儿住几天?”
那儒生却一口回绝,“姑娘明日就请走吧。”
“可是你看我满身都是伤痕,衣裳也都破了,可怎么走呢?”说着还举起了胳膊,怕是牵扯到了伤口,一下又是痛苦万分的样子。
看着她背上的伤口还混了沙砾,大概还是心有不忍吧,那儒生就拿了自己母亲的衣裳给那姑娘,又给了她侵过水的干净帕子。
“我叫杨绿荷,公子呢?”
“李陶。”
说罢,他便走开回避。
等着杨绿荷换好了衣裳,洗去了那些面上的尘土,虽是桃腮杏面,穿在身上的却是麻布衣裳,更显出她娇艳欲滴。她再见李陶时,看他怀里已经抱了一个熟睡的小孩,又听着他道,“你去住旁边那间房。”
杨绿荷看见李陶特意把那间屋子清出来叫她住,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可想想自己的处境,还是抿了抿唇问,“你真不能再多收留我几日吗?”
李陶还是松口道,“最多三日,三日,你身上的伤也便好了。”
“真的只能三日?”
李陶却不理她,说完了话,便坐在案前,在灯烛下看起书来,杨绿荷看他认真的样子,又怕惊着熟睡的孩子,便悄悄问他,“公子可是要参加科考吗?”
“是”,说着又像是自嘲似的,“不过已经两次落选了。”
杨绿荷却笑道,“原来公子还是个秀才呢?你这样有才华,虽说落了第,也可以拿着文章去拜谒啊。我们那里常有些落了榜的秀才做这些事。”
“你要做吕不韦吗?”
杨绿荷只能疑惑着问,“什么?”
李陶并没多与杨绿荷解释,只是转而问,“你可有兄弟?”
“我有一个哥哥,流落在京时,叫朝廷充了军,当时本以为是得了一条生路,却没想到是马革裹尸。”
说着杨绿荷又问,“公子呢?可有兄弟?”
那李陶却不答话,杨绿荷却好像不懂似的,追着问,“公子竟已娶妻了吗?孩子竟都这样的岁数了。”
“这是我的幼弟。”
杨绿荷说了这话,寂静了好一会儿,只那被风吹动的烛火不断晃动,还有些生气。
等到杨绿荷坐到书案的另一侧,一直瞧着他写的字,李陶抬眼看了看她才问,“你可识字吗?”
只见杨绿荷默默摇了摇头而已,抿了抿嘴才问,“你写的是什么?科考要记的东西吗?”
李陶应付道,“是吧。”
杨绿荷更往前凑了些,磕磕巴巴念起了那纸上面的字,“非……非……,不……”
“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子入内,不啸不指,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我二人不该在这大晚上共处一室,姑娘请赶快去歇息吧。”
等到天渐渐发亮的时候,窗外却又渐渐下起小雨,那雨声打在窗上的声音把宋鹤仁叫醒了。下雨的时候呆在房中总让人觉得闷得慌,等那日头高了些便叫小四去找了伞,这时外面的雨丝已经连成片了,朦朦胧胧的又伴着烟柳,就像是遮了一层绿纱。
“公子,姑娘今日去打捶丸,娘子叫您晚些时候去把姑娘接回来呢。”
“知道了。”
“公子还记不记得陈家那姑娘?”
“怎么了?”
“陈姑娘把孟姑娘打了”,小四又强忍着笑意接着道,“赵姑娘邀了一众姑娘在花榭中品茶,争执起来,陈姑娘就动了手。”
莲儿原本只是作弄了孟婉舒,如今不知怎么竟传成她把孟姑娘给打了。好在莲儿去了赵蛾槐的茶宴后,张娘子便再不叫她出门了,若不然她说听得
旁人如此说她,定然要上去理论一番。
宋鹤仁听了小四说这话,也有些忍俊不禁,心中虽想着这事确实是像那陈姑娘干得出来的,只是口中却教训道,“你对这些姑娘家的事这么留心,明日该教你去伺候姑娘吧。”
小四只能讪讪笑道,“公子别生气。”
宋鹤仁本想再说小四几句,可是又见前面来的人那样熟悉,迟疑着上去,见果然是那人才道,“端固,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我那妹妹,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我想着要带回去些小玩意,买些她喜欢的果子,让她开心开心。”
“怎么却有烦心事了?”宋鹤仁一瞥,看他手中拿着的似乎是红豆糕。
“说是丢了块玉,我就说她这几日在家中怎么总是那么焦急?
“那玉长什么样子?只是若说是珍宝,该报官才是,怎么朝中官员的家中却出了盗贼?”
“她却不想让我报官,只说丢了就丢了,可我看她那样着急,哪里像是个不在乎的样子?若问那玉是什么,她只说了那玉上面有柿子喜鹊,还有细碎的裂痕。我想大抵因为是小时候的东西她才这样着急吧。”
看着陈宴贞手中拿着许多东西,宋鹤仁有些催促着道,“快些回去吧,可别忘了十五文杏馆赴宴。”
“岂能忘了这事?”
因为下着雨,凉飕飕的风吹在宋鹤仁身上,可是这春日里的凉风又有什么可怕?躲藏在市井之中,尽听着货郎讲些笑话,凉风又吹过来幽草和花朵的暗香,一扫宋鹤仁心中的苦闷。待到这烟雨过后,天色自然澄清,更是一派欣欣向荣,宋鹤仁心中自然欢喜。
只是这欢喜顷刻之间便消逝了,只站在那里就能听到前面的吵闹声,刚得的畅快一下就从宋鹤仁心中逃逸了,才刚被按下的烦闷听见前面吵嚷的声音便又反扑回来。
“公子,前面闹起来了。”有了热闹小四自然想知道是何缘由,便向上前两步仔细瞧瞧惊道,“拉扯起来了。”
正要往城门口跑的时候,迎头却正碰上那仇人,只听他道,“杨绿荷,我已经放了你了,你不赶着离开,还敢再让我瞧见你?”
“怎么?是你不肯放我走,要强占良家女,我还要一辈子都躲起来让你看不见吗?”杨绿荷的声量愈发高了起来,似乎是有意要把这周遭人的注意都引过去。
眼见着百姓都围过来,杨绿荷又抓住那男子道,“就是他!苛待仆从,抢占民女。”那男子受不得杨绿荷如此牵扯他,便使了大力气推了她一把,杨绿荷便作势倒在地上,这一拉扯之间,那男子身上却掉下来一块玉佩。
宋鹤仁好像感到有绳子捆在他身上,有一股力量硬拉着他往前走一样,一直挤到人群里面,一下便被那掉在地上的玉佩吸引了目光,看那上面柿子的形制,倒像是小时候丢了的那块,怎地如今竟然在这儿。便更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那上面突然就有金光散照在上面,好像是故意叫他看不清。
只是离近些,宋鹤仁这才发现眼前姑娘竟是几晚前碰见的那姑娘,但她怎么还滞留京城倒今日?这男子与这玉又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竟把喜月姐姐的玉带在身上,好啊,果然你是为了这玉,才要害死张姐姐。”
“我难道缺银子用,为何要抢这东西?还……还说我弄死了人,她分明是失足摔死的。”
“你害了人还敢撒谎”,杨绿荷又把掉在地上的玉捡起来攥在手里道,“大家都瞧瞧,就是他害死了人。”
那男子正欲动手的时候,却有衙内来呵斥,“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的就在这儿撒野?有话都到官府说去。”
宋鹤仁心中有疑惑,可是却不便露面,便嘱咐了小四几句话,叫小四去打探打探。
一直跟着到了堂前,小四等了好一阵,又使了银子给衙役,这才知道了听了那姑娘叫杨绿荷,那男子叫张赓。
那当堂的衙役又道,“那姑娘只说那玉原是张府中一个叫喜月的小侍女的,可是张公子见那玉是上等的,几次索要不过,便想着要抢过来,可是那喜月不肯,几次推脱,竟把那她推到井中去了。”
“我看那玉似乎价值不菲,那小侍女手中既有这玉,为何要到张家去做侍女?”
那衙役沉思一会儿才道,“那玉的确是好,若是当了能得不少钱,可是听那杨姑娘说这玉是那喜月姑娘家中几代传下来的,纵然是卖了身也是不肯卖这玉的。”
“那这杨姑娘为何从前不报官呢?”
“那姑娘只说是不敢,原打算悄悄回去,只是这张公子仍不肯放过她,索性就将他的事全说出来。府尹知道竟有人不敢报官,可发了好大的火,现在已经叫人去找那喜月姑娘的尸首了,又叫人去查那玉的来处,若那姑娘给说的是真的,想来那公子是要下大狱了。”
看着小四故意做出惊讶好奇的样子,那衙役又有些得意地道,“那姑娘从袖中拿出那玉的时候还带出了一张纸,府尹见那上面的诗文颇为惊叹,直道那人是个人才。府尹既如此说,那公子可要走运了。”
“敢问那公子是谁?”
那衙役掂量掂量手中的银子道,“现在还是个穷秀才,家中不过几间草房,如今得了府尹的赏识,真要青云直上了。”
又像怕别人听见似的,拉着小四到个偏僻地方悄声道,“我跟你说件奇事,我当时眯着眼睛想将那放在桌上的玉看得更清楚些,但那玉好像跟才从仙山上采下来一样,还带着紫烟缠在上面,可真够稀奇的了,我猜大概就是为了夺玉,那张公子才把那小侍女杀死了。”
小四便也顺着那衙役道,“竟然还有这样的稀奇事?”
“信不信由你吧,果然是我亲眼所见,而且旁人也是看见的了。”
“多谢告知。”小四不想再听他说这些神乎其神的事,便赶紧告辞了。
小四回去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鹤仁,那宋鹤仁在小四面前只点了点头,叫他下去。只是人虽坐在文房,可是眼前的书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脑中还是一直想着那块玉佩。
宋鹤仁心中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把放在书架上的匣子打开,看见那杏花金簪好像活过来了一样,那匣子中竟有落下来的花瓣。
“哎。”莲儿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顺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想到那玉佩丢了,满心里都是自责。虽也想过要报官,可若是报了官,岂不是要叫阿娘也知道自己私藏了旁人的玉佩?若是叫更多的人都知道了……,莲儿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在手中一直绞着手绢。
那些的小丫头们也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四周静悄悄,桃花的影子映在地面上,也随着暖风飘动。只她一个人,坐在外面的石凳上,摆弄着那几朵不小心落在桌上的桃花。
“怎么还不高兴啊?不是说没心思再找那玉了吗?”
莲儿见是宋宴贞将手中拿着的好多东西都给了春桃,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开心些,可心中还是挥散不去的愁闷,嘴上自然也不会承认,“我又不是为了那玉。”
“那你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这几日痘愁眉苦脸的?”
莲儿听着陈宴贞这一问,才想着要告诉他,“昨天只顾着发脾气了,忘了告诉你,你不许告诉我阿娘我丢了玉,也不许告诉旁人,若不然我就把你轰出去,你再不许在这儿住。”
陈宴贞巴不得不在这儿住,听着莲儿说一个人也不许告诉的,可是他已经说出去了,一下便愣在那里,心中吓得一颤。可现下却不敢告诉莲儿,只能仍顺着莲儿的意思道,“你怎么连我也不信了?且宽宽心吧”
见着莲儿不说话就又道,“过几日我带你偷偷出去,怎么样?”
“过几日就是祖母的寿宴,你忘了?你我这几日都在府中好好待着,不要让祖母生气,小心她教训我们。”
陈宴贞便又作揖笑着逗她,“好好好,谢过你提醒我”,见莲儿眉头舒展了些又道,“你不满祖母,那你去找婶婶说说话?”
“爹爹这几日陪着阿娘呢,我才不过去呢。”
莲儿心中却默默想着,“阿娘虽说没生病,叫郎中来看也没瞧出什么,爹爹虽一直陪在阿娘身边,可是看阿娘是一日比一日倦怠了,看她总是没力气的样子,更该让她好好歇歇,怎么能再去烦她?况且……况且这事是不能跟阿娘说的。”
莲儿既得了陈宴贞不会告诉阿娘的许诺,再听他说这些话就觉得腻烦,便把他拉了起来,对着他道,“你可快走吧“,说着便硬把他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