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跑出城门,奔向城郊荒凉地。
危宥年一直坚持寻找凌青岁留下的标记。
可眼见周围景象越来越荒凉,人迹逐渐稀少,危宥年还是什么都没有寻到。
看着马前坐的人,危宥年心里头忍不住又生出怀疑。
檀烟背后似乎长了眼睛。
她感受到什么,解释:“那处地方偏僻,只有这一条路通往那处,你与其在此多费心思怀疑我,不如静下心来预备与人交手。”
檀烟偏头回来看了危宥年一眼,“那些死士可不会手下留情。”
不晓得这是第几次被她看穿了,危宥年不作太大的反应,只是默默移开眼,同檀烟说,“那你等会将我送过去以后,便骑马跑远点,我可没有功夫管你。”
“你还有用处,切莫死了。”
檀烟不恼,倒觉着危宥年的反应有趣,她哼笑一声,“我如何就不劳你费心了,命是我的,我自然知道珍重。只是你……”
“我如何?”
“不如何?”檀烟不欲与他在口舌上多费功夫。
她笑了笑,小声嘟囔,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真是宫里出来的贵人,安逸久了,如此自大。”
不过,自大便自大吧,她有的是法子保住这些贵人的性命。
毕竟他们对于她的用处,也不亚于她对于他们的用处。
想到这,檀烟翻手,将缰绳缠紧一圈,她估量了一下目前与那处目的地的距离,心里也不自觉生出点焦急。
她身子略微前倾一些,用了狠力一踢马肚。
黑马立即加快速度,飞奔前去,蹄下黄土沙尘飞扬。
小径旁边的树影模糊成一块巨大斑驳的绿色,飞速向后退去。
这样的景象不知持续了多久。
危宥年只知道,斑驳绿色快要到尽头的时候,一辆马车逐渐在前头浮现。
随着身下黑马飞奔前行,马车车影渐渐由小变大,变得清晰。
马车里头的人听到马蹄声,警惕地撩开帘子向后看。
四目相对,危宥年眸子里闪过冰冷杀意,他对前头的檀烟暗道一声:“自己藏好。”随即起身,一脚点在马背之上,飞身上前。
檀烟哼笑一声,没理他,驾马行至马车之前,猛地一拽缰绳调转方向。
马被拧着脖子转头,嘶鸣一声,横在了马车前头。
檀烟动作迅速抽出腰间的刀片,右手两指轻轻夹着刀片,腕部发力,将刀片弹射出去。
刀片打着转往前飞。
驾马的死士一看,抽剑出鞘意欲自卫。
谁知那刀片锋芒一转,直直向下飞去,深深嵌入马腿之中。
马仰天长啸,轰然一声跪倒在地。
车轴依旧向前转,带着车辇压上马背,又是一声凄厉哀啼。驾马的死士飞身下来,与檀烟对决。
檀烟抽出鹿角刀,弃马落地,正面迎上去……
与此同时,危宥年踏上车辇顶方。
车辇内部突然飞出一根细针,直冲危宥年瞳孔而去。
细针涂了毒药,针尖发黑。
危宥年眼瞳略微瞪大,他反应一秒,迅速向后下腰闪避。
细针落空,上升之势耗尽,在空中略一停,飞向下方,横倒在地。
下一秒,未等危宥年站稳,他脚下的木板突然破裂,两个黑衣人从里面冲出来。
危宥年一惊,顺着下腰之势,后翻跟头,落回地面,单膝跪地,一手撑地。
长剑破空的撕裂声在危宥年身前响起。
他抬眸一看,两名死士执剑猛冲而来。
由不得他多做歇息,危宥年拍地起身,正面迎上去。
一时间,刀剑撞击的铿锵嗡鸣声四起。
……
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缠,危宥年眼见就要不敌。
若只有一个死士,他尚且可以对付。
但若是两个同时冲他而来……
危宥年抵着面前死士的剑,牙关咬紧,目露凶光。
旁边死士见状,提剑又要刺过来。危宥年渐渐落了下风,嘴里低低咒骂一声,拼劲抵开剑,反手一挥,与旁边赶来的死士过招。只是他有些疲惫了,一招一式反击地很是吃力。
另一边,檀烟割破了死士的喉咙。
细长脖颈之上,先是细细一条血线划过,随即大量血液喷射而出。
死士两目一滞,倒下了。
檀烟看着面前人的尸体,喘了口气,蹲下去帮死士合上双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心疼和愧疚。
她默念一句:“对不住。”而后抬头往危宥年这边看过来。
发现几招下来,他有些不敌。
檀烟不再耽搁,立即起身悄声飞跑过去,趁一个死士不备,将鹿角刀猛地从他后背插入。
刀刃正中心脏,死士呼吸一紧,目光涣散,手里的剑松软地往前甩了一甩,随即也倒地咽了气。
最后一个死士见状动作一顿,剑势弱下来,他停下,站在檀烟和危宥年的另一边,手中长剑的尖峰对着二人,眼中有一丝茫然。
檀烟不忍,抬手缓缓摘下面巾。
死士认出了檀烟,微微一愣,持剑的手腕下垂,“怎么会是你?”
“是大人叫你来劫马车的吗?”
刚说完这句,死士觉着荒谬,他自嘲地笑笑,“也是……呵呵……怎会?大人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样矛盾,不会是大人的手笔。”
“确实不是大人。”檀烟说着,上前一步,“收手吧。”
死士手又落下去一点,如今他似乎有些不信任檀烟,脚步挪动,向后退了半步,眼神戒备,“你如今……究竟在做什么?”
他低下头,目光闪烁,暗暗念叨:“你劫了车马……”
突然想通,他猛地一抬头,剑重新举起对着檀烟,他大喊一声:“你是要悖逆大人!”
“对。”
檀烟淡定从容答道。
“你……”
“你你你……”
死士慌得连话都不会说,他手上的剑开始发抖,“你,你找死吗?”
“你不怕死吗!”
“怕死。”
“但我更怕看到无辜的人枉死,怕我被人当作武器,握住刀柄,怕我身上沾了一身无辜鲜血,染上一身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血债。”檀烟步步逼近,冲着剑锋而去,死士步步后退,拿剑的手逐渐发软。
“你收手罢,跟我一起,我们去揭穿梁硕的阴谋,将赌坊醉花楼里如同你我一样身不由己的人救出来。”檀烟停住脚,双目闪着坚定的光亮,如同刺破黑暗的火炬,她缓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可……可我们都中了毒,都中了他给我们下的毒……”死士不停摇头,颤声道:“我们逃不了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试?”
“……试试?“死士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清亮。
“对,试试。”檀烟走到他身侧,握住他拿剑的手,带着他的手放下。
剑一放下,死士突然泄了劲,脊背低低弯折,浑身软塌下去,回忆起什么,他目光呆愣放空。
“我们总有法子逃出来,找到自己的活路。”檀烟见他这副模样,以为他已经应允答应了。
她冲危宥年仰仰头,指了指马车的方向。
危宥年随即会意。
他收好剑,对檀烟点头,小声说了一句,“这里交给你了。”
随即向马车小跑而去。
死士目光虽然不聚焦,但他还是瞥到了危宥年的动向,可他什么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呆愣愣傻站在那里。
半晌,他沉沉叹了口气,抬手捂住脸,狠狠由上到下摩挲一下,再抬回去捂住脸。
“你讨厌杀人吗?”他突然反问檀烟。
檀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一愣,而后回答:“当然讨厌。”
“我也是。”死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突然苍老起来。
“可我自从那年被梁硕带回去,已经厮杀了……”死士略一顿,身子突然抖了一下,他反问自己,“多少年来着?”
一片安静。
檀烟心跟着揪了一下,在自己心中跟着问道。
只是这么一想,她发现她也记不清了。
突然一股苍凉冷意从心间遍布全身。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死士突然在一旁低低笑了起来,他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口气,“——唉。”
“不记得了。”
檀烟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无妨,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会好吗?”死士下意识质疑道。
檀烟这回也不敢肯定地说了,她顿了一会,眼敛低垂下去,嘴唇艰难地启开,她道:“会的。”
死士再不做声,他慢慢放下手,看向檀烟,“马车里的人是个大人物吧?”
“没错。”
“他会救我们吗?”
“我不敢肯定,但我会跟他谈条件。”
……
“那你去看看他吧,记得保护好他。梁硕已经盯上他了,还有,你告诉他,让他小心着保护身边的人。一夜魁之事,曾经有人去他门前与他说过话,那人也已经暴露了。”死士一一交代道。
“好,”檀烟应了一声,觉着有些不解,“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说,这样你也可以多博得一分信任,日后若是论罪惩处,上头的人念及你今日之功,你也不必受太多苦。”
“我会收手,但我不跟着你们走。”死士道:“在梁硕那里呆着,我感觉我这辈子都在杀,还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你权当放过我,让我做回逃兵罢。”死士突然释然地笑笑。
能将他从梁硕那里劝走,檀烟已经很满足了,她尊重他的选择,她道:“也罢,逃兵就逃兵罢。”
“只是日后梁硕倒台,你记得来找我,我给你解药。”
碎裂的车辇内,危宥年抱着凌青岁出来。
死士没有回答檀烟的问题,他远远看着二人的身影,过了好一会才说话,“那两人,是什么身份啊?”
檀烟顺着他的目光找过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晕倒的那个是太子,抱着他的那个是他的侍从。”
“太子么……”死士看着有些出神了,他眸中流露艳羡的光芒。
“你说做太子,好不好啊?”
檀烟觉着死士有些痴了,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她歪歪头看着身披黑袍的凌青岁,思索一会,答:“锦衣玉食的,应该好吧。”
“那我下辈子做太子好不好,当个一国太子,再也不用受苦。”
话音刚落,死士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眉眼笑得眯起来,喉间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瞧我说到哪了,都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了。”
死士好一会才止住笑意,只是他的脊背似乎更塌了,他看着那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吧,你同那两位贵人回去。”
檀烟:“好。”
她转头看了死士一眼,总有些放心不下。
离开之前,她问他:“你之后打算去哪?”
死士目光紧紧盯着凌青岁,默不作声,半晌才吐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此去注意安全。”
见问不出什么,檀烟也不强求,她点头抬脚离去,留下一个“多谢,你也是。”
于是她走了。
檀烟走至凌青岁他们跟前之时,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厉划破长空的尖叫。
她之前心中的不安在此刻陡然消逝。
檀烟紧闭上眼,眼睫剧烈颤抖。
背后,死士举高长剑,用力往胸腹一刺,他轰然倒地。
死士浑身穿着黑衣,脸上也裹着黑布。
纵然流了血,旁人也看不出分毫。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那是黑黢黢一块长条物件,上面被剑捅出来一个窟窿。
死士倒在地上,看着他此生最后的光景。
大片大片的蓝天,和纯洁无暇的白云。
他解脱地笑了。
这是他作为死士,持剑杀的最后一个人。
也是他最不后悔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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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记忆起,我便在学杀人。”
“我跟那些方才那些死士一样,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凌青岁在听到那声哀嚎之后就醒了过来,在檀烟的解释下,他很快弄清了状况。只是因为那个死士,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颤。
檀烟告诉二人,她知道一夜魁被送去的地方在哪,于是三人准备回玉京,凌青岁想要亮出身份调动官兵。
之前拉马车的马已经无法站起来了,于是他们将车辇与檀烟的黑马拴在一起。檀烟和凌青岁坐在破掉的马车上,危宥年在前面赶车。
檀烟一条腿在身前曲起,一条腿耷拉在马车边,随着马车的前行一下一下甩着。
凌青岁看她的目光总有打探的意味,她知道他不信任她,为了之后的合作,檀烟主动将自己从未愈合的丑陋伤疤展示给他们看。
“鲜血,伤疤,泥泞……我们每天不停地厮杀,所有人每天晨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比他们多出来一个念头。”
“就是在男人堆里隐藏好自己女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