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被送进去的时候我还小,看着爹手里鼓囊囊的米袋,我心想有饭吃了,谁知下一秒,爹低下头在我耳边说,一定小心,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是女子,不然命就没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被人发现。我的肚子饿得不行,看着大米,我懵懂地点头。随后背后一股力将我狠狠推向那些发米袋的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推我的人是我爹。”
“我当即明白,我爹不要我了。”
“但是我没有哭,我太饿了,我只想吃米。”
“于是我头也没回地跟着那群人走了。”
“到了那个昏暗发臭的地方,我吃上了我出生以来第一碗米饭。”
“我吃的比所有人快,吃的比所有人都多。”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谁知第二天,我就被带到了一块空地上。空地上有一个人,他的头被布裹起来,手被捆起来放在身后。”
“昨日领走我的人将一把刀塞到我手上,叫我杀人。后来那人,我们唤他做护法。”
“我不肯杀人,护法就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跟我说,昨日这人领了米以后,将米高价卖了出去,然后将米袋戳破了一个洞,拿着破布袋子回来找他们说,他们给的布袋子有洞,回家一看米全洒了,要他们赔米,十倍百倍的赔。他在门前大闹一场,他们赶了他好几次,他却越来越得劲,抢过了刀往门里冲。谁知他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教主,划破了他的衣裳。教主一怒,下令将他关起来,处死。”
“当时我一听,就觉着这样的行事风格很是熟悉,于是我愈发不敢动手。”
“护法于是又说,他只给我两个选择,要么他死,我今日就算完成了任务,回去有肉吃。”
“于是我又问他,那第二个选项呢?”
“他手上的刀往我身上逼,他冷冷地道——要么我死。”
“我们的动静将裹着头的人弄醒了,他认出了我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叫唤,‘发财,发财’,我爹好赌,我生来没有正经名字,被他随口唤做发财。”
“我于是也认出了他,不过幸亏我爹混账,给我起了这么个没女孩样的名字,护法只当他发混了,想钱想疯了。”
“护法又问我,‘你动不动手,你不动手,我便动手了’。”
“我饿怕了,真的饿怕了。”
“尤其吃过一次饱饭之后,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了。我哆嗦害怕着,**却占了上风,我握刀向前一刺。”
“而后我爹死了。”
“护法在我身后低声笑起来,他飘飘然道一句——那是你爹。仿佛诚心想看这一出有悖伦理道德的戏码。”
“我原本看着我爹死在我面前,我发疯地想抱头尖叫,我害怕地想要颤抖,我想我如此大不逆,竟然为了一碗饱饭……不,是往后从此的饱饭杀了我爹,虽然我爹待我并不好,但我知道我错了,世上从来没有子女杀爹的道理。”
“但是在听到他的话的那一刻,我突然冷静下来了,我不想尖叫也不想颤抖了,那一刻我的心尖冷了下来。”
“我知道我进入了他为我预设好的错误里,他想要我成为一个弑父之人,他想要看我冷血,看我杀人不眨眼。”
“从前看到村里的人刨开野坟吃人,回来摸着肚皮一脸餍足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从前我有很多与我一样,觉得那些人恶心的朋友,只是后来因为饥饿,他们一个个为了活下去改变想法,也去跟别人一起刨野坟。”
“到那一刻,我为了一碗饭,一口肉,竭力放弃我害怕的本能,我觉得我也成了他们的一份子,我觉得我也吃起了人肉。”
“护法对我很满意。领着我,将我带去训练场,说要教我选兵器。”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我只记住了鹿角刀克长剑,因为训练场里,几乎人人都使长剑。于是我指着最边上那把鹿角刀,对护法说,我选鹿角刀。”
“我知道护法看重我,从他看我弑父的反应就知道,这屋子里,最冷血,最好强的人,才能入他的眼,受他赏识。”
“我害怕我的身份会被发现,我急切地想要寻到靠山和庇佑。”
“但这不完全是我选鹿角刀的理由。”
“我知道我有一天攒够了力气,会从这里逃出去,所以我要那把鹿角刀,他克制这里所有人的武器。”
“终于有一天,我还是被发现了。”
“那天他们架着我的手,将我带走的时候,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心想,这一天总算来了。”
“护法看着扔在地上的裹胸,又抬眼看看我,眼里满是惋惜,他无奈摇头。教主坐在最上头,他眼瞳淡漠,无情冷血。可我看着护法眼里的情绪,我知道我还有活路。”
“果不其然,护法实在不忍心,他替我在教主面前苦苦求情。教主脾气不好,那天他难得没有动怒。他看着我,听着护法不停的求情,眼神逐渐变了,他道,‘近来我开了个赌坊,正好,你替我去监管里头的人。’”
“于是我有了新名字,成了檀烟。对了,那座屋子里的人没有名字,我们半月比试一次,每人袖口会缝上比试的名次,每次派活只抽排名序号。而我每次都是第一,护法也叫我小一。”
“再后来,教主又说他要设黄金局。我四下打听,借了醉花楼里发展的人脉,知道他弄了个新玩意叫一夜魁。”
“称呼他为教主也好,赌坊的东家也好,他一直带着一张面具行事,直到去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以真容示人,于是我才知道,那残忍冷血的人,他叫梁硕,他是大宁高高在上的左相,他苦心筹谋良久是要谋反。”
“那你为何找上我?”危宥年回身看檀烟一眼。
檀烟笑笑,“到底是在赌坊里待久了,沾染了赌鬼的脾性,我也在赌。”
安静听了这样久的故事,凌青岁有些怅然,心头的顾虑打消了不少,他坐直了一些,问,“所以姑娘想赌什么,又要我们替你做什么?”
檀烟目光一正,“将醉花楼里的姑娘救出来,寻到安身之所,端了那梁硕老贼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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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烟挡下了凌青岁上前来拿鼓棒的手,朝他笑笑,自己握住鼓棒,仰头用力敲击鼓面。
鼓面震动,前头的赤红大门不一会打开,衙役从里头鱼贯而出,押着三人上堂。
“明镜高悬”四字威严牌匾下,李长青扫了一眼中间那个白衣男子腰间所系之物,目光怔愣片刻。
旁边的衙役见大人久久没有反应,扯着嗓子叫唤一声,“敲登闻鼓者何人,还不赶紧报上姓名?”
“见到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李长青赶忙拽住他,斜眼瞪他一眼。
衙役不明白为什么,却立马闭上了嘴,低下头不做声。
李长青即刻换了副嘴脸,看向凌青岁一等人,笑着,和善地道:“不必跪,不必跪。”
“敢问各位前来是有何事啊?”
檀烟上前一跪,直奔主题,“城郊东南方十里之外,京中官员借地豢养私兵,意图谋反。”
李长青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听到谋反二字,他不惊也不慌,也不问屯兵之人姓甚名谁,他站起来,冲凌青岁弯腰行礼,恭敬道:“敢问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好?”
凌青岁眼瞳略微瞪大,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慌,“大人如何知晓?”
李长青目光下移,凌青岁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了凌青岁腰间的那块蝙蝠纹玉佩上。
凌青岁不解,又看向李长青。
“在下有幸,曾于那日重算命格的仪式中远远瞥见殿下身姿,瞧见过这块玉佩。”
凌青岁来之前换过衣裳。
他低下头握住玉佩,摩挲两下,随即冷静下来,将一切捋清了,他道:“我见大人今日得知此事并不意外,想来早已察觉,只是从前,大人为何不往上禀报?”
李长青面上青了一阵,而后缓缓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事关系重大,从前又有人前来威吓。醉花楼,赌坊,花冠客栈,城郊,已经涉及不少人。梁硕位高权重,若我只拿一件两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去禀报,只怕无法一次将毒刺拔干净,反倒赔上自己。”
“今日殿下寻到证人来,便是一切都好办了。”李长青冲凌青岁笑笑,点头。
“那便派人前去捉拿吧。”凌青岁道:“一切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李长青弯下腰,正欲作答……
忽而,
——“咻!”
二人正说着,堂外突然杀进来一柄飞刀,刀刃破空嘶鸣,引起堂上恐慌。
登时,兵甲声混乱的碰撞在一起,不少衙役抽出佩剑,四下张望。
“谁!”
……
“何人作乱?”
危宥年在第一刻挡在凌青岁身前,警惕望向四周。
“邦”的一声,飞刀深深刺入红色梁柱。
堂上紧张气氛一滞,众人看向那柄飞刀,彻底安静下来。
李长青身旁那个衙役的慌张神色尚未褪去,脚下还腿软着发抖,依旧不忘大声呼叫:“何人,如此大胆,敢……敢敢于堂,堂上行刺。”
凌青岁发现飞刀前头钉着纸条,他蹙眉,往刀柄冲着的方向看过去,之间墙头上略过一道黑影。
凌青岁一句话没说,看着李长青,伸手指了指黑影方才出现的方向。
李长青会意,他敛了心神,抬手擦擦额发上被吓出的薄汗,也是一句话没说,打了个手势。
随即一小队人点点头,悄声往外头追去。
凌青岁看着他们出门,这才上前去,一手拔下飞刀。
李长青也是头回遇见这种事,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下,如今都还心有余悸,忍不住后怕,万一那玩意射在他的头上……
那可如何了得?
他看着凌青岁的背影,问,“殿下,那我如今便派兵了?”
“兵分四路,一路前往醉花楼,一路前往花冠客栈,一路前往赌坊,再一路跟着这位姑娘去寻私兵,殿下看如何?”
凌青岁手微微颤抖,“不可……”
李长青顿了一下,面上有些轻微讶异闪过。他嘴唇轻抿,小心试探,“不可?”
“醉花楼和花冠客栈还有赌坊,这三处地方,你先派人暗中埋伏。城郊那处地方,你们派人慢慢靠近,切记动静不可太大。梁硕抓了我的人,我得先去城郊救人。等我将人救出,发送信号,你们再靠近。”
“不可!”李长青脸色大变,他惊声呼道,“这如何使得!”
“那处毕竟是个豢养私兵的地方,里头的人个个都不简单,殿下只身前去只怕是十分危险。更何况,若是此事有诈,殿下前去,岂不让梁硕白白抓了个人质做威胁,到时候这件事闹到圣上跟前,圣上恐怕也难以决断。”
李长青疾步走至凌青岁面前,冲他跪下,叩头行礼,“——殿下!”
“还请三思,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