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分明已经算好了,说你就是荣耀大宁的命格,是难得的好命。说起来,父皇也是因为你才继位的,如今怎的还要重算,真是想不通,从前也没有这种重算的先例啊。”
凌少轩是当今皇上继位后第二年,萱妃所生之子,如今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对他两个哥哥很是崇拜。
因为他是最小的,平日里得的宠爱也是最多的,先前因为凌青岁的命格,大家对于这个皇子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成日里宠着,吃好穿好供着他。就算犯了错,皇上也是格外宽容,学业压得也不紧。
“如果是因为我当年没有出生,没有参与算命,那么只算我一个不就好了,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不知道多少冤枉雪花银流向了那些道士,这么一大笔钱,若是留给我建两座宫殿该有多好,一座木刻的,让我研究机关,一座玉砌的,容我夏日纳凉。”
凌青岁和凌重桦闻言望向他,看着这个矮矮小小穿着白色道袍手舞足蹈,十分神气的团子,眼里皆是宠溺笑意。
但凌重桦还是出声小声训斥,“少轩,不可妄议父皇,还有,建宫殿也是劳民伤财的事情,你不能总是记挂,要将心思多放在学业上。”
凌少轩听着说教有些烦,轻叹口气,拽了拽凌重桦,面上蔫蔫的,“知道了皇兄。”
三个人聊完散开来,各自站到自己的位上。
皇后在前方侧了点头,往凌青岁的方向看,凌青岁发现了,同皇后点点头,笑起来。
皇后虽依旧笑着,眉宇间却仿佛藏了事,总显得有些凝重。她扬了扬嘴角,重又转过头去。
……
“吉时到!”段公公站在通天道石柱旁,拉长了嗓子叫了一声。
随即闷重鼓声自占星台底下传来,如密集雷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皇上站在通天道前,领着身后皇子嫔妃行礼跪拜,占星台之下的群臣见了,也立马稽首。
占星台上众人叩头三下,皇上站起,众皇子立起上半身,其他人依旧跪着,双手交叠放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
九玄图里,谢寒生一身玄色道袍,手持拂尘,将其置于肘窝,忽而,他右手执着拂尘柄抓紧,将其用力向上一挥,手腕发力,拂尘在他手上转了几圈,雪白拂尘丝缠绕在一起,松散飘絮拧作紧紧一股,霎时变得有骨有劲一般。
只是这分劲没停留多久,便又有散开之意。
谢寒生又朝空中挥去,这回他没再做停留,挥着拂尘若持毛笔,在空中涂涂画画,像是在感应上天之音。
这一舞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舞毕,谢寒生缓缓停下,盘腿坐在蒲团上,阖眼,一甩手中的拂尘,鼓声便跟着停了。
“百官敬神,纳福祥瑞。”
话音刚落,占星台下,四个手臂粗壮,体型健硕的大汉,合力抬着一块涂了红漆的木板行至众臣前方,木板上端正放了一鼎香炉,炉旁还有几捆香和燃着火星的蜡烛,
跪在最前方的左相梁硕缓缓起身,取了三根香点燃插·进炉里。
梁硕上完香走回原位,站于他之后的臣子挨个起身上香。
众臣皆取三柱香上完,四个大汉便扛着香烟袅袅的香炉步上白石阶,从一众宫嫔之中走过,又经过各位皇子,走到皇上跟前,在皇上与九玄图通天道之间的位置,放下了漆板。而后在四角冲着香炉中心,叩头俯首。
皇上取了三根长烛点燃插入香炉。
一旁段公公走上前,递来金刀,皇上取过,在左手食指割破一道细小血口,两指用力一捏,立马有血珠蹦了出来。
皇上伸手向前,翻转手腕,红色血珠失了承托掉下去,落入香炉之中,顷刻间,血珠便成为袅袅香烟中的一缕。
同时随着血珠的落下,段公公又拉长嗓子叫喊一声。
“真龙断麟,望天听意。”
皇上立于香炉前没再挪动位置,一旁有仆从上前来,递上一块白巾让皇上拭去血迹。
接着凌重桦走上去,绕过香炉,直直走进九玄图里,到了祭台边上,也是如皇上那般,取了刀划破手指,不过挤出的血珠一落,点在了符纸的右上方。
凌重桦结束后,就到凌青岁了。
按照之前崔令教的,凌青岁挺直腰杆,尽量端庄持重地缓步走到前方。
经过香炉的时候,凌青岁差点没憋住,在如此严肃庄重的场合上,在严肃的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因为那香烟……
实在是太熏了!
余光看了看他稳重站着的父皇,凌青岁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天子仪态。
虽说皇宫里用的东西不可能差,但就算香再好,也经不住同时燃起一大盆,那味道凑近了闻,当真是熏得冲天。
凌青岁忍住了要皱眉的表情,穿过九玄图到了祭台边。
同凌重桦之前做的一样,凌青岁接过了出鞘的金刀,拿着刀柄,凌青岁缓缓举起另一只手。
看着锋利的刀尖,想起继玄同他说的宿命,凌青岁心里忽而慌得紧。刀尖一会向下,一会又向上挪,始终落不到指尖那块皮肤上。
一旁的仆从见他耽搁的时间有些久,小声催促,“殿下,快些吧。”
谢寒生闻声,微微睁开眼看了凌青岁一眼,而后又闭上。
凌青岁压下心里的五味陈杂,虽然害怕,但一闭眼,一使劲,刀在手指上划开了口子,鲜血沁出来。
其实一道小口而已,并不疼,凌青岁心里却重重一沉,仿若心脏握住了刀柄,金刀重量剧增,他一使劲,滑开的不是手上小小的这一道口,而是心脏挥着刀,自里向外划破了他的胸腔,拿刀断了他的活路。
旁边的仆从将刀从他手里拿出去。
凌青岁大拇指置于滑开口的食指旁侧,其余三根指头散开,如此这般,倒像是捻了个说法印,这是佛说法时结的印相。
只是指尖沾血,又在道家法场上,一时说不清究竟是佛还是旁的什么。
凌青岁纠结了一会,还是在符纸上按下了血印。
之前站的远,崔令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这符纸上写的是什么,如今近了看,才晓得那是他的生辰八字。
凌青岁做完这些,接过一旁侍从递过来的白巾,按在手上走到凌重桦旁边。
等凌少轩做完,仪式就算结束了。
只不过命格不会当场宣布,等众人散去,谢寒生会在此处通灵,来测算写下三位皇子的命格。
晚上还有一轮宫宴,宫宴结束,谢寒生就会向世人宣布他们的命格。
凌青岁心里想着事,总无法平静。
不过在与凌重桦凌少轩,还有他的父皇母后分别时,他还是那副乐呵着,没心没肺的模样。
那道金刀划开的口子,自始至终只有凌青岁自己知道。
回到太子殿,凌青岁七魂丢了八魄,昨晚说好早上仪式结束,就要带年奴去算命取名的事情,也早跟着八魄不知道丢到了哪去。
他先是自己在殿里转了半天,用过午饭后,又将宫里的所有人,包括年奴赶了出去,一人搜刮来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掀开他藏东西的石砖,一股脑将那些值钱玩意儿全塞进木盒子里。
做完这些,他盖好石砖,盘腿坐于其上,目光呆呆的,似是七魂也跟着八魄逐渐散了去了。
呆坐着总是没什么意思,反倒叫他心里更慌,更空。
于是他又挪到了书案旁,铺纸提笔写遗言。
第一封是给他母后的。
捏着笔杆,凌青岁却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才好。
于是他整个人趴在桌边,保持了很久握笔沉思的动作。
他一直在措辞,想尽量不让他的母后太过伤心,可再一想,若是他的命格当真不堪,他的母后也是逃不了一死的。
他之前已经计划好了,若是他的命格被拆穿,他就将他母后托付给年奴,让年奴带着他母后逃出去。
想到这里,他急忙从床榻底下翻出之前他预备好的逃跑计划,上面将路线画的很清楚,标明了逃出宫后的落脚地。
只是这一切,都需要他提前去看一眼,那谢寒生算出的命,究竟是怎样的。
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人算出他只是普普通通,做不了太子的命格,于凌青岁来说,倒是一条死里逃生的好命。
若是如继玄算的那般,他便得预备着,让他母后逃了。
凌青岁抓紧时间,先给年奴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帮助自己完成计划。末尾不忘告诉他石砖下的木盒,嘱咐他一定要记得去取。还有什么从此天人两隔,祝君安好,一定要娶个漂亮的妻子,将他给他的玉佩送出去。
他取下宫绦上的玉佩,将信连带着逃跑线路图一同包起来藏好。
他重又回到桌边,看着铺陈平整,没有褶皱的宣纸,暗自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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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宫宴开始。
为着今日的气氛,殿宇内奏响的音乐沉闷严肃,大家也都没有吃饭的心思,尽管御膳房将今晚的餐食做的极其诱人,众人也只是拿着筷子随意拨愣了几下,便放下筷子,等着一有变动,便会让大宁朝廷震三震的一纸命格。
凌青岁自然不例外,一直等着机会跑出去,跑去四方殿,想要于众人之前知道算出的宿命。
他也一直在努力,打从入座之后,他就一直在给自己灌水喝,想着之后用更衣的借口跑出去。
就在凌青岁觉得差不多,放下杯盏,预备提起衣摆起身的时候。
他瞥见皇后先他一步起身,猫着腰悄悄离席。
凌青岁的动作略微停顿,想到些什么,他松开提着衣摆的手,重新坐了回去,拿起筷子,胡乱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