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轻轻抚摸长命锁的棱角,不舍地将其装进檀木盒子里。
兆喜正在替他松弛肩颈,见他失魂落魄,禁不住道:“少爷,你怎么收起来了?你平时最喜欢这枚长命锁了。”
“本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想亲口对他道声谢,如今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喜欢的不过是光阴寂寞里幻想出来的模样。”
兆喜不明所以,他挠挠头说:“反正您过几天又会拿出来。”
沈容笑着敲了一记他的脑袋,门外仆役来报,相爷和夫人请他过去一趟。
兆喜呐呐道:“天色都这么晚了。”
“想必是有急事要说。”沈容将褪下的外衣又套起来,揉弄着酸痛的肩颈,携着兆喜随仆役而去。
沈相和陈夫人等了他半宿,见他进门,沈相板起脸问道:“你今日为何这么晚回来?我叫你去尚书院当书吏,是为了让你能够保重身体多加休息,不是为了让你撒野厮混!”
沈容由他骂了一顿,淡淡道:“儿子在书库读了本好书,一时得意忘形,还请父亲恕罪。”
沈相犹然愠怒着道:“读书是好事,读书你可以回家读,我让你去当书吏不是让你去读书!”
陈夫人劝慰道:“好了好了,相爷别再骂他了,您瞧他脸色怪不好看的,读书忘了时辰总比出去厮混来得好。”
陈夫人的表情过于诚恳,她微微蹙着眉,眉宇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气恼,没有半点矫揉造作,沈容一时间竟也分不清她说的是不是反话。
沈相呷了口茶,消了气才说:“叫你来是有正事,过几日皇后宫中要举办茶宴,请了你和康儿去赴宴,你准备准备,莫要失了礼节。”
沈康是康姨娘的儿子,亦是家中长子。
沈容露出费解的表情。
陈夫人含笑道:“说是茶宴,请的却都是城中好人家的少爷小姐,皇后娘娘有心要为五公主相看夫婿,尤其是你,今科探花。”
沈容苦笑道:“我沉闷木讷,恐怕要叫皇后娘娘失望了。”
陈夫人请侍女拿来两身衣裳,对沈容道:“我今日得知消息后,去成衣铺买了两件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两件颜色不同,你挑喜欢的穿去赴宴。”
沈容探出手摸了摸那料子,迟疑道:“这么好的料子给儿子穿糟蹋了。”
沈相沉下脸,压着怒气道:“刚才怎么不见你给康儿拿衣裳?康儿也是你的儿子,你该一视同仁才是。”
陈夫人怔了怔,她本也是好意,沈容年幼失母,从前是舅母打点衣食住行,如今回到相府,合该由她来料理,她做的再不济也得尽心尽力,不能让人落了话柄。沈康有康姨娘打点,康姨娘得宠,沈康的衣食住行通通都越过了沈容,她这才想着给沈容买两身衣裳装点门面。
她抿了抿唇,似是要说话,沈容盈盈一笑道:“父亲误会了,母亲方才的意思是让我先选,选一件喜欢的颜色,余下那件留给大哥,我从侯府搬回来,回得匆忙,开春又长高了些,替换的衣裳来去只有那几套,母亲疼惜我才让我先选,本就是我和大哥一人一件。”
陈夫人顺势笑道:“是我说得不清不楚,倒是引起误会了。”
沈相看了他们两眼,语气生硬道:“你母亲是周到之人,既然如此你便选一件吧。”
沈容看着两件衣裳,笑吟吟道:“这件月牙白衣裳款式精致淡雅,大哥素来风度翩翩,与他般配,我平时气色不佳,穿湛蓝色倒是显得气色好,母亲,您觉得如何?”
陈夫人笑道:“我觉得两件都好,你喜欢湛蓝色那也是甚好的。”
相爷见他们母慈子孝,脸上露出了一丝堪称复杂的表情,带着困惑又带着不满,他像是憋着气一般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容儿回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兆喜捧着衣服,与沈容一道回小院。他憋了一路,等回了房才说:“少爷,你明明穿月牙色好看,为何选了这件湛蓝色?”
沈容淡淡道:“我又不是真的想去相看,穿好看作甚,收起来吧。”
兆喜撇了撇嘴语气不满道:“那岂不是让康少爷抢了风头?”
沈容舒展了一下肩膀道:“他不会穿的,这些成衣铺的衣裳能有什么好货,沈康必然看不上眼。”
“啊,那夫人为何还买来给少爷穿?”
“一来时间紧迫,未必来得及挑料子做新衣,二来她嫁入相府也不过七八年,只生了一个小丫头,她未必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的男人穿什么衣裳。”
方氏必然是她的人,但到处宣扬他肾气不足的未必是她。沈容想起父亲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他离家前因母亲过世受了很大打击,每每痛彻心扉便声嘶力竭大哭大闹,他十年未归家,恐怕父亲早已做好了驯服逆子的打算,只可惜天不遂人意,这十年里他学会了隐忍与按捺。父亲那牟足了劲想教训他,怒火却无处可发的样子真是叫人可悲可叹。
两人说话间,有人敲响了门。
兆喜转身去开门,却是方小姨娘款款站在门口,沈容刚脱了外衣,只着中衣坐在床前,方小姨娘掠过兆喜含情脉脉看他一眼,怯怯道:“爷今日忙了一天,想必是累坏了,妾身煮了一碗杏仁露,请爷不要嫌弃妾身手艺不佳。”
兆喜拦住她道:“我们少爷不喜欢杏仁的味道,他从来不吃杏仁露的。”
沈容微微探出头来,笑吟吟道:“多谢,兆喜,你喝吧,不要辜负方小姨娘美意。”
方小姨娘手足无措道:“是妾身多此一举了。”
“不妨事,更深露重,你早些安寝吧。”
兆喜像尊大佛似的挡在门口,方小姨娘柔柔一笑,垂首道:“爷也请早些安寝。”
兆喜合上门去,他听着声音走远了,方才说道:“少爷,您天天这么打发她,打发到猴年马月去?况且您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又考上了功名,也该娶妻生子了。”
沈容打开盒子,又把长命锁拿在手心,喃喃道:“我总得断了念想才行。”
*** ***
翌日,沈容又被拉去二殿下的偏阁写字,他昨日写的六张里有五张赵念安不满意,当着他的面烧了,叫他再写。
沈容自是知道他有心折磨自己,想明白了便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写字总比罚跪好,只希望今日能给口饭吃。
赵念安见他逆来顺受更是来气,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一整个上午都蹙着眉,沈容偷偷瞄了他几眼,似是觉得有趣,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二殿下多少有点孩子气,就是这磨人的个性叫人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沈容写好一帖请他过目,赵念安随意瞥了一眼,瞪着眼睛说:“写成这个德行你也敢拿来给我看,你就是这般打发我的?”
沈容苦恼道:“许是下官当真没有写字的天分,是旁人谬赞了。”
“继续写!写不好不许吃饭!”
“下官遵命。”
说话间,方德子匆匆跑来,脱口就说:“倩儿姑娘朝偏阁来了。”
赵念安喜上眉梢,连忙说道:“请她去正殿等我。”
话还没说完,女孩清亮甜美的笑声便传了过来:“表哥,我来看你了。”
赵念安吓了一跳,他一把拉起沈容的手腕,着急忙慌将他往屏风后面推,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说话!不许出来!”
沈容摸摸鼻子,悻悻地点头。
倩儿姑娘轻车熟路进来,语笑嫣嫣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赵念安露出笑脸说道:“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你肚子饿不饿,我叫人拿糕点给你吃。”
“我不吃了,我最近胖了许多,母亲把我好一顿说,表哥,你喜欢吃糕点,你多吃点不打紧,我看看就好。”
沈容躲在一臂宽的夹缝里,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向厅堂,倩儿穿的是娇嫩的鹅黄色大袖裙,年轻又娇俏,声音就像溪涧清泉清脆动听。
赵念安拿起糕点吃,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他的笑容亲切又温柔,连语气也软了许多,吃东西的模样也不再拘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小松鼠似的。
沈容看得来气,他微微眯起眼,用食指点了一下屏风。
“哐当”一声屏风倒了地,倩儿吓了一跳,怯怯躲到赵念安身后。
赵念安死死皱着眉,用冷冽的眼神看沈容。
沈容露出可怜巴巴的笑容,他捡起地上的毛笔,双手捧上说:“殿下,您的毛笔下官替您找到了。”
倩儿倏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刺客呢,你是谁?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你?”
赵念安警告地看着他。
沈容缓缓道:“下官是尚书院书吏,来为殿下伺候笔墨。”
“书吏而已。”倩儿微微抿了抿嘴,复又转身朝赵念安粲然一笑,“表哥,你别写字了,你陪陪我嘛,我们去放风筝啊。”
赵念安连忙点头,对沈容道:“你先回去吧,我叫你写的字帖,你写好了明日送来给我。”
沈容连忙答应,赵念安不再理会他,欢欢喜喜和表妹一起去花园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