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这几日刻意留意了一番,方知圣上有意将他与五公主婚配,得知他肾气虚亏后便不了了之,万贵妃家中有一位待出阁的外甥女名叫林倩儿,她有意撮合沈容与倩儿婚事,皇后也不反对,二皇子赵念安心悦倩儿姑娘,自然是不肯,于是变着法折磨沈容。
虽然是些小儿科的伎俩,却让沈容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朝为官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过一句笑话,却牵扯出一连串的是非。
万贵妃母家无人,虽深受皇宠,背后却无人依靠,他只有赵念安一位皇子,若有争储之心,势必要为自己拉拢人脉,林倩儿与赵念安成婚百害而无一利,若是能嫁入相府,莫说沈容只是肾气亏虚,便是断子绝孙又何妨。
赵念安将他藏起来的行为无疑是有些傻气,这桩婚事里,沈容与林倩儿的心意根本无关紧要,思及此,沈容倒是觉得赵念安可爱了起来。
沈容将连夜写好的字帖送去,赵念安一眼也不瞧他,只冷冷地应了一声,却也不叫他走,想必是只叫他写字不甚有趣,苦恼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赵念安懒洋洋托着腮,半晌却说:“你觉得我表妹长得如何?”
沈容不便评价姑娘容貌,淡淡道:“昨日慌忙,未曾细看,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也对,我表妹花容月貌岂是你看的?”赵念安捻了快绿豆糕吃,咬了两口又放下,徐徐问道,“我问你,你可有钟情的女子?”
沈容哭笑不得道:“殿下饶了下官吧,下官寒窗苦读十数载,院里的门槛都是新的,何来钟情的女子。”
赵念安狐疑地看着他,“你年岁也不小了,莫不是喜欢赤子吧?”
沈容心念一动,却是露出苦笑,欲说还休道:“下官自然是喜欢女子的,只是有些难言之隐罢了。”
赵念安蹙起眉,眼神茫然地看着他。
沈容见他表情木讷,无奈之下上前一步,俯身在赵念安耳边道:“下官熬夜苦读坏了身子,肾气亏虚......”
赵念安垂着眼听他讲。
沈容顿了许久,压低声音尴尬道:“不举......”
赵念安蓦地仰头看去,两人靠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沈容看着他微颤的眼睑,心头倏地一荡。
赵念安噗嗤一声笑开,他寻常也不与人谈论这些,乍听见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染上一抹红晕,眼睛里却满是窃喜。
沈容退却几步,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念安定定看他两眼,沈容犹然是那副面孔,如今再看却顺眼了许多,他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又长了一双极其蛊惑的桃花眼,赵念安禁不住想,他若是纳赤子为妾,也该找沈容这般模样的。
赵念安定了定心神,对沈容道:“这几日有劳沈大人了,请回吧。”
沈容被方德子请出了偏阁。
方德子送走沈容后回来伺候,赵念安赶忙问道:“我让你准备的巴豆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齐全了。”
“很好,还有件事你帮我去办。”赵念安勾唇笑道,“我要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沈容不举。”
“啊?”
“让你去办你就赶紧办!”
“得嘞。”
*
茶宴之日,沈容与沈康如期赴宴,沈康较他长两岁,身材魁梧挺拔,剑眉星目,也算是仪表堂堂,今日穿了身白茶色的华服,头发梳得整齐,用一套镶玉白银发冠束起,整套装束低调又不失稳重,与他身份也算相得益彰。
他与沈康从前就不睦,幼时打过无数次架,赢的是沈康,挨骂的却是沈容,每每如此无一例外,父亲总把那句话挂在嘴边——你是相府嫡子要有容人之量。
只有在这种时候,父亲才会想起他是相府嫡子。
如今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再见面甚至未有恶语相向。
但沈容永远会记得沈康从前的模样,他与母亲受过的委屈,终有一日他会尽数还给他们。
皇后的茶宴设在后花园,恰是春日百花齐放的时节,花园里四处鸟语花香,姑娘们端坐在椅子里,神态颇有些拘束,吃茶时候微微侧过身去,连说话也只是轻启贝齿,软绵绵的样子。
皇后把沈容叫到身边问了些话,沈容一一答了,他表现得温润但木讷,皇后细细看他模样,见他容貌尚佳甚是满意,只是气度差了些,穿着不熨帖的蓝色袍子,神情亦是蔫蔫的。
万贵妃还未到场,茶宴还未正式开始,大家闲话几句各自吃了盏茶。
沈容背着手走在池塘边,无趣地看水里的金鱼嬉戏。
赵念安突然走到他身后,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腰。
沈容倏然一惊,猛地转头看去,赵念安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的华贵锦袍,整个人神采奕奕,眼里更是透着眉飞色舞的笑,如此艳丽的红穿在他身上竟毫无违和感,更衬得他面色红润,尤其站在阳光下,仿佛流光溢彩浑身都闪着光。
沈容自然知道他笑什么,他这几日到处听人窃窃私语,闲话他不举,罪魁祸首除了赵念安,还能是谁?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过去和他们说话?”
“方才来得早,已经说过一轮了,左右无事,不如看看金鱼。”
赵念安踮起脚仰头看去,一位穿茶白色衣裳的青年正在与姑娘们说话。
“别无精打采的嘛,我请你吃糕点。”赵念安招呼方德子过来,方德子讪讪笑了一下,打开一个糕点盒子,里面有两块花瓣造型的点心。
“我送一盒糕点给母后,留两块给你吃,谢谢你帮我写字帖,快吃吧。”赵念安明摆着打坏主意,明明使着坏,却笑得明媚又耀眼。
沈容挪不开视线,一眼不眨看着他。
赵念安板下脸来:“怎么,怕我毒死你?”
“若是殿下想毒死我,这条命就当我还给你吧。”沈容捻起一块糕点,两三口吞下肚。
“吃块糕点而已,说这种话,无趣至极!木头!”赵念安瞪他一眼,领着侍从们去见皇后。
他带话给皇后,万贵妃今日身体不适,不来赴宴了,皇后听罢关心了几句,但多半知道是因为这几日相府嫡子的传言。
外头沸沸扬扬传成这样,且不说林倩儿肯不肯嫁,就是林倩儿愿意,万贵妃也不能担如此恶名,她素来以贤良淑德温顺柔婉自居,岂能是个推外甥女入火坑的毒妇。
沈容回原位落座,他如今名声在外,姑娘们都避着他,偶然对上视线也是急急挪开。
赵念安时不时看他一眼,似乎在等他药性发作,期间忍不住掩着嘴偷笑,只用那双圆润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沈容。
沈容感觉肚子里一股绞痛,他扶着椅子站起来,屡屡往茅房去,去的次数多了周围之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肾气亏损是这般的。”
沈容从茅房出来,索性在长廊的一角坐下,他靠着廊柱,轻轻叹道:“臭小子,今次之后就当我全部还给你了,今后两不相欠。”
“沈容,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容仰头看去,来人竟是太子殿下,他穿一袭华服,头戴玉冠,身后跟着无数仆从,面容淡淡的不见喜怒。
沈容从前在翰林府读过几年书,也曾与太子同窗过几年,称得上点头之交。
沈容立刻站起身,恭敬作揖道:“请太子殿下安,下官吃坏了肚子,在这里小憩片刻。”
“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太子展颜一笑,在长廊上坐下,“坐吧。”
沈容惴惴不安坐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沈容蹙起眉看他,一脸无奈道:“这种事情我还需要与你互通有无吗?”
太子爽朗一笑:“我被父皇贬斥后罚了禁足,一晃也有半年多未与你见面,没想到你竟然当了个小小书吏,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我的谋臣来的体面。”
沈容幽幽道:“当你的谋臣?我可不想横冲直撞,与你一起受罚。”
太子长叹一口气道:“来日方长。”
沈容含笑不语。
*
沈容因为不举的谣言被沈相狠狠数落了一通,言辞间尽是责怪他不知检点,幸有沈康得脸,沈相的火气才勉强压了下去。
得亏于此,沈相晨起不再与他同乘马车,好人家的姑娘也都不再觊觎这朵探花,沈容的日子属实是松快了不少。
万贵妃虽仍不同意赵念安与林倩儿的婚事,但少了沈容这朵烂桃花,赵念安心里总算是痛快了。
那日茶宴结束,沈容匆匆而别,赵念安没有与他说上话,总想着要找机会笑话他一通,便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亲自来书库偶遇沈容。
沈容正懒洋洋地躺着看书,就倚在小花园的假山后面,脑袋枕着手臂,单手握着书,他的手掌宽阔且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只用一根手指就能翻阅书页。
“哼,你这个懒家伙,不好好做事,躲在这里偷懒,怪不得叫你写几个字都费劲,敢情你本来就是懒惰之人。”
赵念安一连说了三个懒,就差没骂他是懒猪了。
沈容无奈至极,行了礼才缓缓说道:“殿下怎么来了尚书院。”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宫里我哪都可以去。”
沈容悻悻道:“上次茶宴丑态毕露,宫中上下又都知道了下官隐疾,如今所有人对下官避之不及,只有殿下愿意与下官亲近,倒是让下官倍加感动。”
赵念安下意识退后两步,呐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与你亲近。”
沈容垂眸道:“是下官失言了。”
赵念安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却又折返回来,笑吟吟地问:“你那日见过我表妹了,是不是活泼机灵很是可爱?”
“那日人多,下官也不知哪位是殿下表妹。”沈容见赵念安板下脸来,立刻又说,“不过殿下天人之姿,表妹定然也是国色生香,与殿下实属良配。”
赵念安羞赧地笑了一下,问道:“你刚才看什么书?拿来我看看。”
“不过是寻常乡野趣闻,没什么意思。”
“拿来我看!”
沈容把书拿给他。
“我瞧瞧你是不是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书。”赵念安拿着书转身坐在假山前,方才沈容坐的位置。
方德子焦急道:“哎哟殿下,地上凉,殿下可别受寒了。”
赵念安不耐道:“你别烦我,走开。”
方德子苦着脸退后两步。
“再退,去廊柱后面,不许看我!”
方德子瞅了他几眼,叹着气走去十几米外的廊柱旁。
赵念安看了会儿书,抬头见沈容呆站着,便说:“你坐啊,傻站着干什么?真是个木头呆瓜!”
“下官......”
“别下官下官的打扰本殿下看书。”
沈容叹了口气,寻了个地方坐下,赵念安仰头看他,见他隔着自己十万八千里,不满道:“我又不吃人,过来坐!”
沈容靠近他些,轻声说道:“春日风寒,殿下拿回去看吧,一会儿真该着凉了。”
“你身体如此虚弱都不怕风寒,我怕什么?”
沈容越是劝他,他心里越是逆反,起了风也不肯离开,硬生生熬着看了半个时辰书。
第二天果然着了风寒,一早起来就身体滚烫,喷嚏直打个不停。
赵念安窝在被子里发火,要方德子把沈容叫来臭骂一顿,哪知恰好碰上沈容休沐,方德子扑了个空,赵念安这顿邪火没发出去,憋了一天一夜,等隔日沈容一进宫,立刻被逮去了赵念安面前。
赵念安刚退烧,脸还通红,他咬着牙问:“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去那看书,好叫我着凉受罪?”
沈容哭笑不得道:“下官怎么知道殿下要来,下官与殿下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叫殿下受罪?”
“别跟我装糊涂,你就是因为巴豆的事情记恨我!你还记恨我到处说你不举!”
沈容露出惊讶的表情:“巴豆?我原以为是我吃坏了肚子。”
赵念安嘴唇嗫嚅着不说话,用怨怒的眼神看沈容。
沈容幽幽叹道:“一定是下官做错了什么,殿下才要罚下官,下官是您的奴才,下次您要罚奴才,只管说一声便是,下官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是区区巴豆。”
赵念安这次是彻底明白了,他指着沈容道:“你这个家伙明明牙尖嘴利,平日里还跟我装乖装傻,我不罚你我岂能罢休!方德子,把他拖出去给我打!”
方德子狠狠吓了一跳,他跪在地上急急说道:“打不得啊殿下,他是七品书吏,有官职在身,又是文官,两下就得废了,要是被圣上知道,指不定还要怪罪下来。”
赵念安病里难受,又发不出火,眼眶倏地就红了,他穿着中衣坐在床上,头发披散在肩头,时不时吸一下鼻子,那可怜至极的模样与沈容第一次见他完全不同。
沈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赵念安对他来说始终是特别的,即便与他幻想中截然不同,但沈容仍是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沈容走了两步上前,跪在地上俯下身道:“殿下打吧,打几下不要紧,旁人不会知道的。”
赵念安果真打他,用手狠狠拍了他后背两下,他用的手劲不小,沈容也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不经意闷哼了一声。
赵念安闷闷道:“你又装什么腔,我不过是轻轻打了你两下。”
沈容抬起头看着他笑:“殿下心情好点了吗?”
赵念安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道:“好多了。”
沈容笑:“那便好。”
赵念安又吸了吸鼻子,接过方德子递来的帕子,擤了鼻涕后说:“你昨日休沐怎么不告诉我?你上哪里玩儿去了?”
“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
“你这人真是无聊。”
沈容笑着点头。
“我肚子饿了,方德子,你去传膳。”
“得嘞。”
方德子刚走,赵念安又抱怨起来:“都怪你不好,表妹本来今日要来看我的,因为我病了她才没来。”
“等你病好了,她就来了。”
“嗯。”赵念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上次那本书我看完了,你一会儿带回去吧。”
“好。”
“问一句答一句,跟你说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容笑而不语,只顺从地点头。
他犹然跪坐在地上,需要仰起头才能与赵念安说话,赵念安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睛,声音软软道:“你的眼睛真好看,比我表妹的眼睛还好看,你要是没有不举就好了,我虽然不能将表妹嫁给你,却也能为你物色一门好亲事。”
沈容心里无奈,这傻瓜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还替他操心婚事。
赵念安突然抿嘴笑了起来:“你模样好看,若是你愿意当赤子,多得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抢着要,成婚应该也是不难的。”
“殿下饶了我吧,婚嫁之事需两情相悦才是上佳,莫要乱点鸳鸯谱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
“殿下若是无事,下官先回去了。”
“你把书带回去,明日再带一本好看的给我。”
“下官遵命。”
赵念安钻进被子里,嘀咕道:“午膳怎么还不来。”
沈容回头看他一眼,拿起书离开寝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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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