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高中探花却混了个七品芝麻官,连个言官都没混上,书吏无需上朝,他每日晨起与沈相一道出门,坐沈相的马车进宫,沈相上朝,他便去尚书院书库整理书案,院中政务轮不到他插手,细碎的琐事又有书役处理,他真真是应了沈相的话,每日游手好闲混个光阴散漫。
每日最煎熬的时光莫过于同沈相共乘马车,两父子十年来只有逢年过节见上几面,沈相如今不过四十多岁,拜相也只这十余年里的事情,他从前谨慎,这十年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认并非刻意打压沈容,只是他对沈容不甚了解,他不希望在他政途最紧要的时刻被孩儿无辜拖累,他每日在马车里对沈容耳提面命,望他低调做人,沈容做着乖巧懂事的样子,一一答应无不顺从。
进了宫两人分道扬镳,沈容才能真正喘口气。
他每日从书库拿了书来读,寻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躲懒,时不时把那枚长命锁拿出来看,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谁,如今又长成了如何的模样,但大抵是不会差的,他那般善良可爱,相由心生,如今也定然像他记忆里柔软可亲的样子。
沈容昏昏欲睡打着瞌睡,突然有人拿石子砸他的脑袋,他低垂着脑袋,闻风闪过偷袭,幽幽抬眼看去。
赵北辰冷冷看着他笑:“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亏我还费劲巴拉想拉拢你,结果你就混上个书吏当当。”
沈容苦涩一笑:“下官没有本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站起身恭敬作揖道:“请三殿下安。”
“你本可以飞黄腾达,再不济也能当个驸马,可惜你肾虚,年纪轻轻就这么废了,真是无用至极!”赵北辰转身要走。
沈容忙不迭地追上去,急急道:“什么驸马?什么肾虚?我怎么不知道?”
赵北辰上下打量他,见他一脸茫然,嗤笑道:“看来有人不想你当这个驸马,若是你当上驸马,父皇怎么都得把你的官职往上提一提。”
赵北辰转而又笑:“不过你肾虚我委实没想到。”
沈容故作愤恼道:“殿下慢走不送!”
赵北辰哈哈一笑,带着侍从大步流星离去。
沈容缓缓回到原处,重新拿起那卷读了一半的书。
方氏必然是陈夫人的棋子,可又是谁不想让他娶贵妻,到处宣扬他肾虚。
沈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须臾间,一名书役匆匆跑来,恭恭敬敬道:“沈大人,二殿下派人传您过去问话。”
沈容倏地站起来,他理了理衣裳,笑吟吟跟书役前往尚书院前堂,二殿下派来的侍从正在堂内等候。
沈容虽想与二殿下赵念安相见,却也知道此时召见他必定事出有因。
当今圣上虽有数位皇子,但年长者只有三位,其中太子赵成岚为正宫皇后所出,二殿下与三殿下分别为圣上两位宠妃所出,皇子本就尊贵,这两位在宫中更是金尊玉贵,风头远远盖过了当朝太子,前朝后宫历来争斗不休,太子虽为皇储,但只要一日未登基,权力之争便永不会停歇。
沈容此时被召见,他虽是无名小卒,却也免不得心生疑窦。
愁思疑虑间,人已经被带进了殿宇之中,二皇子的殿宇修缮得金碧辉煌华丽异常,众所周知圣上偏疼二位皇子,他们吃穿用度都是按照最高规制来安排,宫廷局势瞬息万变,但两位殿下的恩宠却经久不衰。
沈容被请到内殿偏阁,房内燃着清香淡雅的香,落着长帘,沈容只能浅浅看见一个影子,他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礼道:“下官沈容请二殿下安。”
赵念安斜倚在长榻上,隔着帘子看他。
沈容跪了许久没被叫起,好在他练过些武功,尚且能应付,侍从看他跪的久了,在赵念安身侧低声道:“殿下,沈大人在外求见。”
赵念安破口骂道:“听见了,跪一会儿会死吗?叫他滚进来!”
沈容霎时间愣住了,这脾气可是比老三还大。他撑着地站起来,侍从撩开帘子请他进去。
赵念安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外貌虽清秀动人,但眼神却锐利,微微蹙着眉直勾勾地盯着你瞧,像是要在你身上剐出个洞眼似的。
沈容记忆里的孩童憨态可掬,大眼睛乌黑透亮,每每想到他惊慌失措却奋不顾身跳进水里的模样,沈容总会无比动容,在那些孤独又艰苦的岁月里,沈容就是靠着那一个眼神与那一枚长命锁熬了下来。
赵念安打量了他半晌,冷冷笑道:“你就是沈容,模样倒是俊俏,听说你文章写得好,字写得也漂亮。”
沈容温温笑道:“二殿下过誉了。”
“我不是在夸你。”赵念安对侍从道,“拿笔墨来,请沈大人写几个字看看。”
侍从传来笔墨纸砚,请沈容在桌前坐下,沈容温吞提起笔,缓缓问道:“殿下想我写什么?”
赵念安勾唇笑道:“我喜欢千字文,你便写一帖千字文吧。”
沈容耐着性子写了,赵念安在一旁喝茶吃茶果,他咬了口蜜桃形状的糕点,对侍从道:“别怠慢了沈大人,给他续茶。”
沈容含笑谢过,他喝过茶侍从又给他续了一杯,他连喝三杯终是反应过来了,赵念安在灌他茶水,等着看他窘迫不堪的模样。
如此下去便是不肾虚也要跑茅房了,可谁敢在二殿下面前放肆?
晌午时分沈容写好了一帖千字文,侍从从他手里接过举着给赵念安看,赵念安坐直身体细细看了一会儿,叹道:“沈大人的字确实是写得极好,方德子,你把这幅字收起来,我日后练字就照着这幅字帖练。”
沈容站起身道:“二殿下过誉了,下官的字实在不值一提。”
赵念安勾着唇幽幽道:“沈大人自谦,我还有几位弟妹,平日也素爱习字,不如大人再帮我写几帖,我好借花献佛拿来送人。”
沈容惶恐道:“实属不敢当,不过若是殿下喜欢,下官回去后多写几帖,写好再亲自送来。”
“不必麻烦,大人现在写就是了,先写五帖吧。”赵念安起身对方德子道,“备膳吧。”
他口气体贴道:“我去小间用餐,不打搅大人写字。”
沈容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殿下慢走。”
他目送赵念安离去,方才缓缓坐下提笔写字。
方德子吩咐下人传菜,赵念安环着手臂粗粗喘着气,胸膛起伏的模样似乎是气坏了,他恼怒无比道:“母后竟想把我表妹倩儿嫁给他那种病秧子,也不看看他配不配!”
方德子低声道:“沈大人父亲是当朝宰相,母亲是北远侯嫡妹,他自己又高中探花,容貌更是出类拔萃,放眼整个皇城,也找不出几个比他俊俏的,圣上原本属意将他与五公主赐婚,若非听说他身体有恙,这个香饽饽也不会轮到倩儿姑娘。”
“香饽饽?你是说我不如他?”
赵念安眼角染上了凌厉的红,他猛一拍桌子,方德子便跪了下去,连连讨好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丰神俊朗,倩儿姑娘如何会选他?”
“起来吧,这些事情也未必是倩儿能做主的。”赵念安吃了口菜,缓缓道,“过几日母后要举办茶宴,邀请皇城中各家适婚青年来赏花,沈容也在列,你帮我想个法子,我要沈容在众人面前丑态毕现。”
方德子露出苦笑。
赵念安瞪他一眼,他立刻露出笑脸:“奴才势必想个好法子!”
沈容饿着肚子写了一整日的字,直到城门快下钥时,他才终于写好五帖千字文。
他揉弄着酸痛的手臂,将五帖千字文递给赵念安,赵念安随意瞟了一眼道:“越写越难看了,沈大人莫不是敷衍我吧?”
沈容满脸惶恐道:“下官岂敢糊弄殿下,殿下若是不满意,下官明日再来重新写过,只是现下城门即将下钥,下官怕耽搁了时辰,今晚恐要叨扰殿下。”
“放肆!”赵念安倏地冷下脸来,“既然沈大人在我这里待得不舒服,我也不强留你,滚吧。”
沈容做惊恐状,速速跪安离去。
兆喜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候了他一天,见他出来才终于松了口气,略带着一丝紧张道:“少爷,今日怎么这么迟?您没事吧?”
沈容甩了甩胳膊,苦着脸道:“有没有吃食,给我垫垫肚子。”
兆喜拿了个饼子出来,沈容掰了一点送进嘴里,半晌说道:“你帮我打听打听,宫里头四殿下何许人也,时年几岁。”
兆喜应了下来,说道:“时年几岁我倒是知道的,在侯府时听侯夫人说过一嘴,今年该有十岁了。”
沈容扶着额头,脑海里赵念安与赵北辰的脸不断交替出现,他甩了甩脑袋,喃喃自语道:“真真是一梦十年,做了一场春秋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