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脚步声停下,她感受到有人站住她身边。
来人不说话,被人盯着的感觉有些难受,阿祇打算当木头人。半晌尴尬的寂静,终于冰冷的声音响起,“祖慕祇。”阿祇保持沉默,传达你认错人了的态度。
来人蹲在她身边,一只手拉下木头人的伪装长衫,露出那张装睡的小脸,半天没有动静,阿祇再也装不下去,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放下兜帽的那张熟悉的脸。一月未见,这人额上还有她缝补的伤疤,干裂的唇忍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狭长的褐瞳凝视着她咧嘴一笑,正是乖张莫测的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开口就问:“吃亏了吗?”
阿祇懒得理他,叹气道:“关你什么事?”
高大的身影靠过来,蹲在她身旁,“你在气我?”
阿祇裹了裹身上的衣裳,淡淡说:“你想多了。”
她是觉得自己和沮渠蒙逊天生相克,跟他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如果没有遇见他,说不定她早已在去往精绝的路上了,如今又扯上沮渠男成,莫非命运在考验她躲避成为炮灰的技巧?
沮渠蒙逊难得对女人说话如此有耐心,“我急着回河西复命,来不及告别,情非得已。”
阿祇风轻云淡的应了一声。沮渠蒙逊忽然贴着阿祇躺下,自然地将头枕在她的腿上,松了口气说:“其实吃亏了也不要紧,谁敢欺负你,我杀了他便是。”
“不必麻烦,人若欺了我,我也不会要死要活的。”
“如此甚好,总之有我。”
阿祇推不开这个疯子,“你在魔鬼城被人追杀,是沮渠男成干的吧?”
弹指敲在她的额头,沮渠蒙逊紧接着又在她的额间亲了一口,动作一气呵成,由怒转喜:“脑子还在,看来没被人骗了去。”
阿祇一拳打去,被沮渠蒙逊一招化解。
沮渠蒙逊风尘仆仆的样子确实有点狼狈,他抓着她的手放在唇上,长出来的胡茬蹭得阿祇手疼,他语气从未有过的柔软,“乖,让我歇会。”
任凭女子如何气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懒懒地闭上眼睛。阿祇气结,她连续刺探几日,都没探清这个黑铁骑的岩洞秘密,便想推醒他问:“先别睡,善爱和沙迦牟韦是不是被关在这里?”
沮渠蒙逊往她身上蹭了蹭,不似假扮大祭司时的冷酷,在黑铁骑的地盘他收敛锋芒,显出几分纨绔的慵懒,犹如放荡不羁的野性少年。
他说:“在过。”
阿祇糊涂,“在过?那人呢?”
他微睁开眼睛,见阿祇忧心忡忡的脸,就知道沮渠男成没让阿祇得逞。虽然他们部落没有对女人贞操的苛求,但沮渠蒙逊有些小庆幸,沮渠男成十分自负,在某些方面不喜强迫女人,却对投怀送抱的并不反感。蒙逊心情不错,问:“沮渠男成难道没告诉你?”
阿祇很丧气地说:“你的堂兄和你一样……”她忍住后半句的咒骂。
沮渠蒙逊枕着她换了个姿势,眼神充满占有欲,道:“我和他不一样。”
沮渠蒙逊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破天荒的不再卖关子,说:“黑铁骑确实抓到过那对男女,但他们已经不在盐泽魔窟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原来这里叫盐泽魔窟。
阿祇很是惊喜,“他们都还活着?”
沮渠蒙逊皱眉不语,其实他不敢保证。
以黑铁骑的行事作风,弊大于利的买卖他们向来利落地割舍,沮渠男成大概是和人做了交易,那个沙迦牟韦的身份是精绝王室,但那个女的受了重伤,沮渠蒙逊上一次来此“祭祀”的时候,就已不见女人的踪影。
阿祇始终抱有一丝希望,善爱对精绝故土有执念,她一定会回去。
于是,她问沮渠蒙逊,“我想去精绝,你能帮我逃跑吗?”
沮渠蒙逊断然拒绝,“异想天开。”
阿祇把沮渠蒙逊推下膝头,“沮渠蒙逊,你来这里到底为什么?”
沮渠蒙逊见她动怒,随便捡了一根小草,往她的鼻子上招呼,“我日夜兼程地为你而来,难道你就一点不感动?”阿祇用手扫开了狗尾巴草,皱着鼻头躲开他,“你不觉得,你跟我交浅言深了?”
“哪里交浅了?你没穿衣服的样子我都见过……”
“闭嘴!”阿祇怒道。
采玉祭不穿衣服的人多了,她可不是被贞洁束缚的古代闺秀。沮渠蒙逊假冒大祭司混进于阗勾结诺伊,引狯胡王星夜火烧拂云殿,这事情闹开卢水胡的匈奴部落只会引火上身。
沮渠蒙逊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祖慕祇,说你心悦我,我就帮你。”
“沮渠蒙逊,你够了。”
阿祇有近身擒拿技巧,又被米耶教了刀法,经过专业训练反应一流,见他靠近,一出手抓住沮渠蒙逊就地打了个滚,位置互换,反手就按住他的下巴,圆刀已经架上他的脖子。
沮渠蒙逊嘴角一翘,“手段见长。”
沮渠蒙逊任她威胁,被她圈着也不反抗。脖子被她抓出两道血迹,干裂的嘴唇也有血丝,他舔了舔嘴唇,眼神黝黑明亮,凑近在她耳畔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沮渠蒙逊觉得阿祇是自己看上的女人,护着她,宠着她天经地义,被自己的女人抓了挠了也是情趣。阿祇出手动作不怎么好看,胜在敏捷,下手也够狠,他很骄傲。
阿祇不悦地踢开他,正要踩上他的手……
啪啪啪,远处有拍掌声响起。
沮渠男成拍手而来,身后有个瘦弱的奴隶一晃而过,谁也没留意,因为男成长在阿祇身上的眼神实在令人生厌,“蒙逊,原来你喜欢像野骆驼一样的女人。”野骆驼耐寒抗暑又有韧性,本来没什么不好,但从沮渠男成嘴里说出来,沮渠蒙逊就十分不悦了,“我的女人,无需你多言。”
说完,沮渠蒙逊故意赖在她身上。
沮渠家的少主都有异域男人的深刻长相,挺拔俊美,男成和蒙逊是堂兄弟,但比起沮渠蒙逊修罗般的邪魅,沮渠男成眉眼多了一丝阴郁狡诈,还有一点鹰钩鼻。沮渠蒙逊摆出轻浮的神情,突然卸了力道,阿祇反手勒住他,身体亲昵引人遐想。
阿祇很快将沮渠蒙逊甩开,“我们不熟。”
沮渠男成虽然对聪明的女人感兴趣,却也没有为了女人和沮渠蒙逊到撕破脸的程度,他更关心堂弟是不是得了伯父的青眼,“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此,是不是我们可以回去了?”
沮渠蒙逊不理他,反而对阿祇说:“收拾好东西,明日赶路。”
阿祇看了一眼沮渠蒙逊,他的眼神就像采玉祭上假冒大祭司时那样,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力,她乖顺地招呼上躲在远处的努尔,朝岩洞离去。沮渠男成瞥了阿祇的背影一眼,冷笑道:“是个拎得清的女人……你支开她,有话快说?”
沮渠蒙逊没必要再兜圈子,“凉州刺史梁熙率五万兵马在建康阻击吕光,伯父命黑铁骑入关。”
“终于要入关了。”男成勾唇笑了笑,“这种事,派个传信的来就好。”
沮渠蒙逊知他不服,拿出了兵符,“黑铁骑现在听从我的调令。”
沮渠男成眼神一黯,伯父是大单于,沮渠蒙逊这次西域立功,兵权暂时交给他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他只恨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沮渠男成冷冷道:“建康现在是吕光的驻军之地,伯父是要与吕光结盟了?”
沮渠蒙逊说:“大秦灭了代国和燕国得天下二十年,苻坚南下伐晋败光了半数家底,别说梁熙的野心藏不住,如今恐怕凡有佣兵者皆会反。”
沮渠男成语带嘲讽,“你既然得了黑铁骑,可别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沮渠蒙逊早就期待这一天,“苻坚手下部族混杂,吕光是氐族人,慕容垂是鲜卑人,姚苌是羌人,我们卢水胡族兵强马壮,与之一争,正当时。”
沮渠蒙逊靠近一步沮渠男成,低声威胁:“你我过去的恩怨,我可以暂不追究,但我的祖慕祇不是你能碰的。”沮渠男成冷笑,眼神露出杀意,“不过一个女人,我想要的东西,你知道的。”
沮渠蒙逊看着他阴鸷的脸,笑道:“西域之行你我愿赌服输,伯父赏我兵权,你得认。至于你想要的,有本事自己来拿。”
沮渠男成大笑,拍拍沮渠蒙逊的肩头,“人一旦有了软肋,就知道哪里下刀子更疼,你说对吧?”
天空一声鹰鸣,打断二人的剑拔弩张。
“赶路前,别忘了还有件事要做。”沮渠蒙逊沉默,男成露出诡异的笑容,提醒他道:“这次入关是你带黑铁骑,老规矩——拿兵符者祭旗,无兵符者选人。”
黑夜降临,月圆风高。
穿着黑甲的黑铁骑整齐地站在每个岩洞的围栏前,一片肃杀之气,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藏着惊恐的眼睛,他们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吓得瑟瑟发抖。两个高大的黑衣首领缓缓走来,众黑铁骑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齐声道:“恭迎少主。”
沮渠男成走在前面,步履不快不慢地穿行在一众岩洞前,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立在某个洞口,隔着围栏看向里面的人。
沮渠蒙逊看了堂兄一眼,“别忘了,我可以拒绝一次你的人选。”
矗立不动的沮渠男成,只是回头看他笑了笑,几日的观察他早看出里面的三个女人关系,他便伸手指着其中一个人,道:“你,过来。”站在里面的女孩并没有意识到,多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在她们身上。被点中的人不敢移动,一个身影挡在前面,问:“你们要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祖慕祇,被沮渠男成选中的则是米耶。
阴森紧张的气氛,让人直觉感到了危险,沮渠蒙逊来到男成身边,他只有一次拒绝的权利,如果拒绝了人选米耶,那么下一次沮渠男成很可能会选择阿祇,他当然没理由反对米耶的提议。
“这个小东西成为黑铁骑的祭品,你该感到庆幸。”沮渠男成冷漠地站在阿祇面前。
“她不是真正的王室血脉,你选了她也没用。”
蒙逊给了阿祇一个警告的眼神,阿祇虽然不知道他们兄弟间在打什么哑谜,但作祭品绝迹不是什么好事。
沮渠男成冷笑,“再不让开,你们就一道祭旗。”
蒙逊打开了栏杆,拉开阿祇,低声道:“不想死就放手。”
沮渠蒙逊此时的眼神,犹如他们第一次在佛塔下相遇之时的冷酷,那时沮渠蒙逊仅剩下半条命,阿祇发现他时,他就是用这种口气吓跑了她。米耶被他拖到外面,往地上一丢,立刻被黑铁骑架住。
众目睽睽之下,每个黑黢黢的岩洞里慢慢出现很多手,握在栏杆上,随即一张张失去生机的面孔放大在黑暗中,带着恐惧的神情,同情地看着瘦小的米耶。沮渠蒙逊冷漠的声音响起,在这崖壁中传开,“你们中,有没有想救赎这个灵魂,身祭大漠之神?”
牢房里鸦雀无声,只有阿祇追问:“如何侍神?”
“侍神,能通往极乐净土哦。”沮渠男成阴测测地说,似是在引诱她下地狱的恶魔。
崖壁只有风声呜咽,连平时的囚犯哭泣声都没有,静寂的可怕,隔着几间岩洞的门口,一个穿着脏兮袍子的年轻男人脸贴上栏杆,他左脚有些跛,似乎断了腿,脸塞在栏杆缝隙间,疯癫地问:“侍神有什么好处?”
沮渠男成乐得看热闹,“去极乐净土还不是好处吗?”
囚犯正是濒临崩溃的疏勒王子阿扎提,沮渠蒙逊对他的提问,竟然大发慈悲地解释:“侍神会死,好处是为了黑铁骑而死,黑铁骑以大漠之神的名义起誓,会完成祭品的一个心愿。”
“任何心愿吗?”
“不错。”
阿扎提大笑了几声,忽然喊着:“我,我愿侍神。”
其他岩洞的眼睛看着他,大概被关久了目光都显得麻木,只有在看这个疯子喊侍神时,才变换成惊惧不安,阿祇想阻拦他,沮渠蒙逊已经命人打开牢笼。
阿扎提狼狈不堪,定是受了不少苦。
他哈哈大笑,眼神凄厉,“你说过,可以完成我的心愿。”
“说吧。”沮渠蒙逊穿着黑铁骑首领的黑色大氅,比在于阗假装大祭司时更显得危险。
阿扎提愤恨地说:“我要疏勒的新国君,我的亲哥哥阿弥厥,死!”
沮渠蒙逊冷冷看他一眼,仇恨的灵魂,很好。
“我答应你。”
阿扎提眼睛一亮,放声大笑。
沮渠蒙逊对崖壁下无数的黑色铁甲骑兵,大喊:“大漠之神最喜主动献祭的王族血统,黑铁骑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崖壁排山倒海的呼喊。
崖壁之上,黑铁骑丢下米耶,她小小的身子还在发抖,半爬着回到岩洞被阿祇紧抱在怀里,忽听呐喊声中,回响起阿扎提的歌声,不同以往的美好,甚是凄美。
月亮像个馕
从红松树林里爬上来
夜的空气里有酒的气息
还有淡淡的馕的清香
饿的时候,想抱着月亮啃一口
把它咬成弯弯的嘴唇
就像那美丽的娘子
那是阿扎提曾经边弹琴边唱的疏勒小调,曾经他唱得那么恋恋动人,如今听来尽是苍凉。
阿祇没机会听懂他歌里的故事,却为阿扎提的选择感动,疏勒王子回头对她们挥了挥手,嘴角含笑,决然离去。
山上的石门开合,没多久,所有的岩洞里传开凄厉的惨叫声,那是属于阿扎提的,每一声都那么清晰刻骨。阿祇突然想起了沮渠男成藏宝洞里的利刃深渊,那个不知多深,通向何处的黑洞,在被风蚀出无数孔洞的喀斯特地貌成了天然扩音效,夹杂着风声鸟唳,难怪这里的人都被吓成了诚惶诚恐的模样,这凄厉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阿祇抱着吓哭的米耶,舍蓝蓝呆呆地缩在角落,万般惊恐,千般神情。
在某个崖洞,有人默默在念:
“春日太阳升起时,丰盈尼雅之水,天神派下他的女儿,降生祖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