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路云和月,换了人间。
黄土路上风沙飞扬,天灰蒙蒙的,天际边界走来一骑脏兮兮的骆驼,背上似有一个人,浑身包裹在褴褛布衣下看不出动静。渐渐的,四周有零零散散的流民围过来,想要抢夺骆驼,可惜不等靠近,便被骆驼一脚踢开,骆驼十分凶悍,众人追不上它的步伐,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身边路过,奔向城门。
关内的大小城池交战数日,大批难民流窜出来,敦煌城封城不得入,玉门关不让出,四方涌入的铁蹄,拼杀在官道上,狼烟与尘土就没有断过。
靠近城门,骆驼背上驮着的身形才有了动静。
斗篷下抬起一张用泥浆涂抹了的脸,束紧了头发,形同乞丐,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坚定,看着城门上“敦煌”两个大字,立刻流露出强烈的期冀。
“潭儿,我们有救了。”
声音清婉,是个女子。
她抓紧缰绳,怀中露出个小脑袋,一双脆弱迷茫的眼睛不知要看向哪里,双手紧紧揪着身前人的衣裳。稚嫩的声音虚弱又依赖,“不,不要丢下我。”
“乖,姊姊带你看医,很快病就好了。”
“我不要看别人,你……不要丢下我。”
孩子气若游丝,很快又昏睡过去。骆驼奔跑的步履矫健,行如飞驰,趋势骆驼的正是阿祇,至于她为什么和一个小孩沦落至此,话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日前,玉门关。
卢水胡的黑铁骑入关,汇成一直万人匈奴大军,辅助吕光征西军联合作战。
阿祇他们这些俘虏,原本是要被押解回卢水胡,奈何军情在即,吕光举兵在建康鏖战,凉州刺史梁熙镇守姑臧,凉州太守梁熙称以未收到苻坚圣旨为由,怀疑吕光有不轨之心,派儿子梁胤率两万人马在建康阻击征西军。沮渠蒙逊和沮渠男成率领匈奴大军,与羌人、氐人增援吕光。
入夜,阿祇与几千黑铁骑夜宿玉门关。
卢水胡人善弓马,沮渠蒙逊奉命率左骑营夜袭凉州军,阿祇等人被滞留在营地。原以为,一路上黑铁骑受沮渠蒙逊管辖,沮渠男成忌惮沮渠蒙逊,不会在这样的关头做手脚,可阿祇还是低估了沮渠男成的疯狂。
沮渠蒙逊刚一出兵,阿祇就被套了麻袋。
昏昏沉沉的她看不见东西,只是一路颠簸,她应该是被绑在了马上,好容易停下来,她被从麻袋里被抖了出来,才发现自己跌坐在一片不毛之地,四面荒漠。幸好她身上穿的是长袍胡服,就地滚了一圈,除了狼狈并无大碍。头晕脑胀之余,她看清把她丢下的高头大马上坐着蒙面的黑衣男人。
“大漠孤烟,明月当空,伽蓝可喜欢这里?”
阿祇冷笑,“如此戏弄,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黑衣人拉下兜帽,果然是沮渠男成那张狡诈阴郁的脸。这人喜怒无常,对做损沮渠蒙逊不利己的事异常执着,这场好戏,恐怕又是他心血来潮的杰作。事实的确如此,沮渠男成好不容易等到沮渠蒙逊离开,时机一到,他立刻下手。
沮渠男成的笑容让阿祇有些毛骨悚然,声音喜怒难辨,“生与死,看天意比较有趣。”
阿祇的脑海警铃大作,她知道沮渠男成不会杀她,可是比死亡,有更多可怕的事情存在。阿祇与他刻意拉开距离,“沮渠男成,你煞费苦心了,沮渠蒙逊是不会回来救我的。”
沮渠男成嘴角一扯,“你不知道,他当初急急离开于阗回来时有多狼狈,沮渠蒙逊居然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下跪求伯父放他回去,唉……我还以为蒙逊平时浪荡的样子是装的,没想到竟真是个情种。”
阿祇回想佛塔相遇、采玉祭重逢、于阗王宫周旋,还有盐泽魔窟……
沮渠蒙逊这个人总是行色匆匆,目的重重,他们之间谈不上情深意重,当初她对沮渠蒙逊的不告而别,没有什么不甘和委屈,因为本就对沮渠蒙逊没有任何期待,但是阿扎提的死,让她看清了沮渠蒙逊的本质,身在乱世中的枭雄都有大业和野心,为此人命可如草芥,更何况虚无缥缈的爱情。
“那又如何?我并不是于阗的公主,沮渠男成,你是不是太闲了?”
沮渠男成大笑,“你说对了,既然本少主闲来无事,不如和你打个赌?沮渠蒙逊抢了我的黑铁骑,正在百里外征战,我在绑你出来的时候顺便给他送了个信,若想要你活着,他就得违反军令,不然,你就等沮渠蒙逊来替你收尸。在你的故事里,窦宪当年刺杀太后的幸臣祭旗北伐,祖慕祇,你本是我选好的祭旗人选,可惜了……接下来的故事,咱们拭目以待如何?”
阿祇直觉眼前的是个疯子,她知道历史的轨迹和沮渠男成的下场,忍不住劝说:“沮渠男成你赢不了的,放过他就是放过你自己。”沮渠男成收敛邪笑,满脸阴煞之气。
“祖慕祇,你的同伴还在我手里,你是嫌她们命长吗?”
阿祇噤声,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也有软肋。
努尔和白月,米耶和舍蓝蓝她们都在沮渠男成手中。这荒山野岭的,根本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激怒眼前的疯子,她得先活下去,“你是匈奴英雄,求你放过她们。”
见她终于求他,沮渠男成哧地笑出声,人有了软肋就是不堪一击。
“我虽无聊,却也不是对臭鱼烂虾都感兴趣,不过你就不要替别人操心了,你不愿意伺候本少主,倒有别人很愿意,还给本少主出了这么好玩的主意……”他话中有话,沮渠蒙逊对送上门的女人荤素不计的人,然而他对筹码的始终看得比女人重要。
阿祇冷笑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我不信你的挑拨离间。”
“信不信由你,本少主要回去收美人了。”见沮渠男成转身,阿祇忙拦住他的马缰绳,“沮渠男成,好歹我们有几日交情,能不能告诉我魔鬼城那对精绝夫妻,究竟被你带去了哪里?”
沮渠男成捏起她的脸,凑近她说:“早就说过,除非你心甘情愿地伺候我,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可惜……太晚了。”阿祇的下巴生疼,就算是开放的现代人,对不情的亲密关系也是抵触的,更何况对沮渠男成这种阴险善变的人,就算她把心肝肺都掏出来,也只会得到他的无尽羞辱。
她咬牙甩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斥责道:“你就是一个懦夫,不敢与沮渠蒙逊真刀真枪的斗。”
“激将法对我无用,我沮渠男成从来不勉强女人,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诱饵,是死是活,好自为之。”沮渠男成邪笑地看她一眼,“别死得太快,这里是前有激战、后有流民的瓜州地界,离沮渠蒙逊所在建康百里之遥,不从军令是死罪,你猜他会怎么做?”
沮渠男成拿她的生死牵制沮渠蒙逊,如同上次魔鬼城追杀他那样,戏耍居多,既不做绝,却也不手软。根据沮渠蒙逊的说法,他们的大伯父沮渠罗仇十分乐于看他们互斗,平衡势力,比拼手段,卢水胡的部落强者为尊。
阿祇不想成为炮灰,也认清现实,垂死挣扎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女人对我来说,只有有用和没用,不配做朋友,不过……”沮渠男成从马上甩过来一个包袱,砸到她身上,邪恶的神情虽然与初见时的沮渠蒙逊如出一辙,但他的邪气里却隐约有种矛盾的情绪,这大概就是他始终没有对沮渠蒙逊痛下死手的原因之一吧。相爱相杀,大抵如此。
“我对诱饵十分慷慨,拿着这个,不要死的太快,让人失望。”
她打开包袱,幸好里面东西不少,但被扔在这里来场生存游戏,有了补给就有了活路,沮渠蒙逊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阿祇内心默默“问候”眼前之人全家,当然也不忘沮渠蒙逊。
“能告诉我,出卖我的是谁吗?”
沮渠男成大笑,“就等你问这个问题,可惜……本少主没兴趣满足你。”
阿祇大概猜到了是谁,但她不懂为什么?底层互害?
沮渠男成难道心情不错,“被出卖的滋味如何?”
阿祇欣然平静,说:“我会活下来的。”
看她的倔强,沮渠男成居高临下地笑了。他眯着眼,望着天边黑沉沉的夜色,幽幽道:“伽蓝公主,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并不想你死,可是也不想让沮渠蒙逊如意,所以你走吧。”
没有期待中的眼泪和求饶,男成心中一丝复杂,失望中也带着兴奋。
阿祇突然上前一把夺下他马鞍上的水囊,怎能少了最重要的物资。水囊不大,她晃动一下,水是满的。阿祇顺带挂在自己身上,故意问:“不介意吧。”
沮渠男成想说他挺介意,不过想起那人的话,阿祇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他到底忍住了。与此同时,阿祇没给他机会反悔,顺势拍了一下对面人的马屁股,马儿有些暴躁,正如它此时的主人一样尥开蹶子。沮渠男成拉紧缰绳,放纵马儿奔跑。
他甩了计响鞭,狂笑渐远。
阿祇立在空旷的原地,感慨境遇……
沮渠男成的悲惨结局她知晓,眼看他一骑绝尘,像尘埃融入大地,历史的宿命感再次掠过心间。她不知晓自己的命运,这样的迷茫,让身在旷野的自己不由得恐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