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南城古井巷
外头天色漆黑,卢氏已经显怀,正坐在油灯下发呆。丫鬟小翠端着安胎药过来,看到她手里的书卷,忙伸手拿走:“姑娘,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药熬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卢氏失神的盯着空空如也的两手,神色恹恹,“喝不喝又有什么妨碍?”
小翠如何不知卢氏心中凄苦,这样的对话三五不时就有一回,只是如今他们主仆身陷囹圄,能做的也只有顾念好身子。她劝慰道:“姑娘总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再说,日后夫人和大公子总是要接我们回去的。”
“回去?”卢氏苦笑,“你真觉得咱们能回的去吗?便是回去了又如何,难道要我倘在别人的尸骨上心安理得的过日子?”
小翠转过身忍下眼中酸涩,又强劝道:“不会的,姑娘。您可是夫人嫡嫡亲的外甥女,是大公子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夫人可是发了毒誓的,待府里缓和了,就接您回去,夫人一向也是极疼爱你的。再说,便是,便是害命,那也是夫人和大公子做的孽,咱们尚且自顾不暇,哪里管的了旁人?”
“毒誓?”卢氏一声冷哼,满脸寒霜,“这些年你还没看明白吗,我这个姨妈素来是面慈心狠,她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如何会畏惧鬼神誓言?要说当初她确实对我有两份疼爱,然而但凡影响了她在府里的权柄,影响表哥的前程,她是谁都可以利用,也是谁都可以抛弃的。从前我过的浑浑噩噩,这些日子方渐渐想明白,怕是当初靳嬷嬷去世的时候,姨妈就已经打起了我嫁妆的主意。我的嫁妆向来是嬷嬷保管,她去世之后,姨妈就以我年幼为由顺势接手。之后,当年跟着咱们到京城的那些仆人,一个一个,要不然因故被发卖,要不就被派到外处,要么被府里收买,如今,我身边竟只有你一个。现在想来,怕是当年她早就觊觎我的嫁妆,嬷嬷的死也不是急病那么简单的。”卢氏说到此处,眼眶猩红,双手捂住脸,瘦弱的肩背起起伏伏,“那时候,嬷嬷时常劝我防着些姨母,又叫我给蜀州老家寄信缓和关系,可笑我一心贪恋姨妈关怀,不耐烦她诋毁姨妈,反倒和她离了心。嬷嬷临终前还挂念着我,嘱咐我管好嫁妆,在婚前守住清白,我两样竟都未做到。我有今日,何尝不是自食恶果。”
想起从前种种,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丝毫未曾察觉,身后一阵微风,屋中已然多了一个玄衣劲装的女子。她双手抱胸,四下打量,随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哭声渐歇,小翠站起身,擦擦眼泪,“奴婢去打些温水来给姑娘擦洗”,刚转身,立时脚步后退跌坐在茶几上,原先放着的药碗咕咚一下摔到地上,裂了。
卢氏连忙看她:“小翠,你怎么了?”
小翠脸色慌张,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窗边“人,多了一个人。。。。。。”
卢氏循着她的指向看去,也是一惊。“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想要做什么”,金氏将她主仆安置在此处,虽为养胎,却也是看守,随从皆是壮仆,这人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出现她的房中。
劲装女子神态从容,并不回答,反是对着卢氏品评道:“到底是知府千金,比你这婢子倒是强上不少。只可惜啊,堂堂世家嫡女,名正言顺的正室,被夫家骗光了嫁妆不说,如今竟然沦为外室,肚子里还怀着,嗯,应该叫奸生子吧,比庶子都还不如。话说襄阳伯府那样的人家,眼里只装得下权势富贵,你说,就算日后,你们母子能回去,外室能扶正吗,怕是连个良妾都比你地位高些?更别说你的孩子了,是个什么位置,你心知肚明。哎,日后,他长大成人,求学婚配时,倘有人问及出身,他要怎么说啊?你——”
“住口,你住口”,卢氏脸色白的跟纸一般,羞愤欲死,全身颤栗,所有的尊严顿时瓦解一地,纤瘦的脊梁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椅靠上,口中依旧喃喃道,“你住口,住口。。。。。。”
小翠慌忙扶住她,一时也顾不得害怕,反驳道:“你既然知道我家姑娘的遭遇,偏跑过来欺负我们做什么?你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劲装女子闭口不答,反是上前,拿过卢氏的手把起脉,之后,放下手对小翠道:“你与其在这与我纠缠,还不如去给你家主子再煎碗药来。我并无恶意,方才的话虽则难听,难道不是实话吗,便是我不说,日后别人就不说吗,怕是说的更难听吧。”又看向卢氏,“卢娘子堂堂四品知府之女,蜀州卢氏也是一方大族,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不行,便是入宫陪王伴驾都可,如今却被藏在此处不能见人,你当真甘心被金氏母子这般欺辱?”
卢氏转身盯着劲装女子,有气无力道:“你不是伯府派来的,想来也不是专门过来羞辱我的,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想要做什么,不妨说出来。”
劲装女子挑眉,玩味道“襄阳伯府花干了前儿媳的嫁妆,便打上了抛妻弃子、另寻我家的主意,不止图财,还想害命。哼,不过一个小小的没落伯府而已,当真以为谁都能被他们算计?”
卢氏惊疑不定,“你,你是赵府的人?”
劲装女子冷然道:“不错。我家主子说你也是可怜人,给我的命令是,要我观察,倘若你能拎得清,就助你一臂之力逃离险境;倘你是个眼瞎心盲,一心盼着新妇快死自己回去上位之人,便任你自生自灭,左右碍不着我家。”
卢氏闻言,低低地说:“我亦有廉耻。”
劲装女子继续下猛药:“你可曾想过,今日金氏母子打着图财害命的主意,不过是觉着赵家位低,当然,如今我家既知其企图,这婚事自是没成,可他们母子丝毫没有接你回去的打算,可见已打算弃了你,毕竟,你一无靠山二无钱财,于他们已然无用。京中自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那位秦大公子听说书读的不错,倘日后科举有成,届时有幸被哪个位高权重之人相中,做了人家的乘龙快婿,你觉得,到那时你们母子主仆三人,是何下场?”
小翠端着水进来,闻言哐嘡一声,盆掉到地上。院子里有仆妇听到动静,扯着嗓子喊:“小翠姑娘,出何事了”。
小翠慌忙捡起盆,转身出去道:“婶子,方才手滑,不小心把水撒了,我再去打一盆来”
“去吧,可小心些”
“哎”
卢氏起身,跪到劲装女子面前:“请赵家救我出囹圄”。
劲装女子将卢氏扶起,正色道:“卢娘子,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此番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赵家只能从旁协助。”
大慈悲寺
赵灵、凌保予依旧白日登山、月下谈天,间或到了法方丈那里裹乱一番,好不快活。好在了法方丈一则心虚,二则心宽,倒也不以为意。
这一日赵府来人送东西,赵灵在卧室里接待:“春嬷嬷,你亲自来,是哥哥嫂嫂有什么事要嘱咐吗?”春嬷嬷是穆月的心腹,她原是镇北王妃的陪嫁丫鬟,主要负责打理王妃的嫁妆铺面之类,当年镇北王携家进京时,她留守辽北,躲过一劫。镇北王府认回穆月后,穆怀将其送到穆月身边协助。
春嬷嬷低声道:“姑娘,襄阳伯府的事有眉目了”
赵灵:“你说”
春嬷嬷:“三爷手下有一位线人,在西康坊做花娘的,近日恰被秦大公子奶嬷嬷的儿子容二给包了,容儿好酒,那花娘使了些手段,他醉后交代,金氏在内宅不得襄阳伯府世子喜欢,其婆母阮氏又恨不得时时找着她的错处好拿回管家之权,所以,金氏将内宅权柄看得极重。她是在穆三爷的成亲宴上听说姑娘有太平园的股份,方起了心思。可又觉得赵家位低,金氏母子打的主意是,将姑娘骗婚过去后,就借故接管姑娘的嫁妆,过个三五个月,再想法子让姑娘身死。这样,金氏的危机可解,又不耽误秦大公子另娶。”
赵灵听到了什么,秦家这帮狗日的,竟然打着图财害命的主意。麻蛋,此事断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哥我嫂子怎么说?”
春嬷嬷:“老爷郡主知道以后都十分气愤,只是此事秦家虽有企图,并无机会实施,就算闹到官府也无用,且牵涉到姑娘的名声。所以,老爷和郡主的意思,得从秦大公子的未婚妻卢氏下手,前些日子,卢氏写了一封血书,老爷已经派人亲自带着信去往卢氏的老家蜀州了。蜀州卢氏也是一方大族,襄阳伯府将卢氏女由正室贬做外室,此乃奇耻大辱,他们必会进京讨说法。”
赵灵不解的问:“这卢氏是孤女吗,为何早早到了秦家?”
春嬷嬷解释道:“倒也不是,卢氏上有同父异母的嫡长兄姐,下头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妹。卢氏的母亲小金氏乃是其父先卢老爷在任上续娶的,金家在当地也是望族。只是,小金氏为人偏狭,与前房夫人所生的嫡长子女关系颇为不洽,未曾想到,卢老爷在金陵知府任上突发疾病死了,紧接着小金氏也一病不起。她大概是怕日后嫡长子当家会恶待卢氏,所以,去信给襄阳伯府,要将女儿托付给金氏,没多久金氏带着秦大公子赶到金陵,又找来金氏一族从旁相压,当时的卢大公子尚未及冠,要忙着治丧料理家事,族亲又远在川蜀无法支应,迫于压力,只得将泰半家产作为嫁妆给了小金氏,之后,小金氏与金氏签下婚书,约定待卢氏成年后举行婚礼。再然后,金氏便带着卢氏和她的嫁妆回了京城,据说,当年,她的嫁妆满满一大船。卢氏进京不久,小金氏就病逝了,卢家族人赶来,知道小金氏和金家作为后十分气愤,最后只带着卢老爷的棺椁回了故里,小金氏则就近葬了,不肯令其入祖坟。卢氏当年进京时已经十二岁,早就是懂事的年纪了,多年以来,蜀州亲族与她并无往来,想来,也正是如此,金氏母子才有恃无恐。”
竟是如此!可惜啊,小金氏所托非人不说,还斩了闺女的后路。“襄阳伯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春嬷嬷道:“前几日,安乐侯府上举宴,郡主去了,席间金氏问起您,郡主说你来了庙里祈福。后来,一些人说及儿女婚事,有人问起,郡主趁机说,有神算算过,您二十岁之前不易论及婚事,否则有碍两族。不知道金氏信了没有。不过如今怕是也顾不上您了,昨日,在襄阳伯府附近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是他们家世子秦大爷的爱妾张氏小产,攀扯上了金氏,如今她被下了管家之权,闭门思过,对外说是生病卧床。”
赵灵寻思,“这么巧?”
春嬷嬷笑道:“可不是,谁能想到呢?倒是了了老爷郡主一桩心事。郡主的意思,姑娘若是想回去,这几日就可回去了,若是不想回去,多住几日也无妨。”
赵灵:“有谁找过我吗”
春嬷嬷:“永嘉公主派人寻过姑娘,听说您来庙里祈福后,便没说什么,只说,待你回京,到公主府玩耍。”
赵灵恍然,真是山中不知岁月,“差点忘了,殿下下月就要大婚了。行吧,我再住几日,要是没什么动静,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