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是下不下去了,赵灵坐立难安,元正帝知其难堪,便示意他们退下。待人群走远,方抬起眼皮对着笑眯眯的了法方丈斥道:“多此一举!”
了法方丈不以为意,反是辩驳道:“今早贫僧就看出赵姑娘命格特殊,后来陛下过来,又见您眉间红鸾心动。所谓好事多磨,贫僧自然是要帮着推一把的。”
元正帝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回盒子里,慢条斯理道:“如此说来,朕倒要感谢你了”
“我佛慈悲。”
“既如此,不如朕下旨将你的大慈悲寺更名为月老寺,再封你个神算子的称号如何?”
了法方丈脸色顿时僵住,讪讪道:“倒也不必如此。”
赵灵回到卧房,将自己摔在榻上,拿被子从头到尾裹住,咬牙切齿呜呜哇哇的,真是太丢脸了好吗!柴胡怕她捂坏了,忙伸手要将被子拽开些,奈何手劲小,拽不动。只好劝道:“姑娘,你想开些,虽说今儿说的话被听了去,可是,了法大师是方外之人,肯定不会跟人说,陛下是何等人,怎么会跟女娘过不去呢,定然也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柴胡不说还好,一说赵灵头摇的更厉害。
连翘:“——”,你就别提陛下了吧,偏偏什么也不能说,只能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将柴胡推出屋子。人刚出去,转身又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姑娘,陛下派人来请您过去。”
赵灵眼一闭心一横,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就说我不舒服”。
柴胡一脸惊慌:“这,这,不好吧”,会不会犯欺君之罪啊。
连翘催促道:“哎呀,姑娘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墨迹啥”
柴胡看看被子里僵着的一坨,犹豫了半晌,到底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子,卧房们吱呀一声开了,连翘眉头皱起,“啧”一声刚想说话,看见来人咕咚一下起身,未及行礼就被常公公捂着嘴拉扯出去了。元正帝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卧室的摆设。赵灵虽不缺银子,然当真不是奢靡的性子,各种器具摆设皆以简洁实用为主。
被子里的人瓮声瓮气的,“又怎么啦?”,声音里带着恹恹的娇憨。
元正帝坐到榻上,无奈道:“你要把自己闷到何时?”
赵灵僵住身子,任是再不想面对,也只得掀开被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起身行礼。
元正帝:“你不想见朕”。
赵灵心下一横,窗户纸既已戳破,索性开诚布公:“陛下龙章凤姿,俊逸非凡,别说臣女这等自幼长在乡下的女娘,便是京城勋贵重臣家的女娘,幼承庭训,见惯世面的,看到陛下,恐怕也很难不产生绮念,臣女确实对陛下产生过一些,一些妄念,但臣女自知资质驽钝,从未想过高攀,也不想与陛下有任何瓜葛。”
元正帝目光沉沉,就在赵灵觉得要被这目光灼烧之际,他开口说道:“朕心悦与你,盼与你朝夕相对。”
赵灵窝在衣袖里的手顿时握紧,又慢慢松开,“臣女不懂”
“不懂什么?”
赵灵指着自己的鸡窝头,“臣女自来惫懒,世家之女的规矩仪态自进京后也学过几日,不过人前装装样子,人后一副懒散样,更别说贤良淑德这些品质,亦是没有。臣女实在不知有何可令陛下心悦之处。”
元正帝道:“世家之女喜欢朕,更多的是喜欢朕帝王的身份,你却不同。你是唯一一个说朕也是人,关心朕是否会累的人。你还有一处旁人没有的好处”。
赵灵不明所以。
元正帝:“你会令朕牵挂”。
赵灵一时脸有些微烫,但这并不足以令她缴械投降。“陛下,臣女生就一个平凡之心,平生所盼就是安慰度日,宫廷于臣女来说,太过遥远,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更无那样的心气。陛下说心悦臣女,这臣女是信的,但这世上并不是两情相悦就能过好日子。
陛下并不了解臣女。赵氏虽有‘子婿不可纳妾’的要求,但赵家的女婿也并非个个都能遵守,总有背信弃义之人。我前堂姐夫便是这样。我堂姐自幼性情温顺贤淑,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女娘,偏偏所嫁非人。那姓张的明知自己有无精症,无法传嗣,却骗婚与赵家,不止如此,还将不能生育的污名扣在我堂姐身上,并以此为由,强夺我堂姐嫁妆,还将她软禁。后来,家中得到消息,将她接回,两家打了一架,拿回了嫁妆。但我堂姐好好的一个女娘就这样成了二嫁之身,她因在夫家颇受虐待,归家之后,想不开,几次自戕,幸而被发现。我与堂兄咽不下这口气,将那姓张的套了麻袋,打的从此再不能人道。这主意是我出的,后来父母知道之后,狠狠打了我一顿。母亲说我小小女子戾气太重,我却不以为然,那年,我才十二岁。后来,家中出现变故,爹娘相继离世,我们兄妹三人,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临终前,告诫兄长,倘我不愿成婚,不可强迫;倘我愿意成婚,也绝不可入高门。高门规矩多,我又是个向来不肯吃亏的性子,怕我有事无人能护住我。”
元正帝:“朕知道”
赵灵:“?”
元正帝:“先赵夫人留下的手札朕看过,你是什么样的人,朕知。”
赵灵没想到还有此一出,一口丹田真气差点就此卸掉,脑子一时回忆她曾经都有哪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黑历史,一时又疑惑陛下是如何看到她娘手札的,只能草草结案:“陛下既知臣女是什么样的人,便也当知道,臣女虽庸碌,亦有两份傲气,抢人夫婿的事,臣女断做不出来,与人共事一夫,更无可能。”
元正帝:“说到底,你不信朕。”
赵灵:“宫闱重重,一旦踏入,便再不能回头。这样的豪赌臣女赌不起。”
元正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倘若朕就要你呢”
赵灵的正气顿时泄露一半,皇权之下,不是谁都能力抗衡的。她悄悄抬头窥视元正帝,对方正暮霭沉沉的看向自己,这目光陡然令她觉得自己其实有点渣,倘若不是上午桃树下那番话,元正帝大约不会这么快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每次相遇,彼此之间那点暧昧双方心知肚明,说白了,你撩过了人家,转眼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又当又立,实在有些难看。唉,假如是在前世,这样的极品男人,赵大小姐早拿下了。但这是大明朝,她在这里生长了十八年,这个世界的规则再清楚不过。元正帝这样成熟、睿智、俊逸的男人,就如同散发着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毒苹果,她无比清楚,这个男人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于是每每在心底暗暗警惕,然而眼睛又时常控制不住去追逐。
不论如何,活命最重要,所谓“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赵灵破釜沉舟道:“那臣女只接受做外室”。
元正帝似没听懂,又或者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灵:“臣女只能接受做外室,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彼此的关系不牵涉皇宫,也不牵涉家族。”
元正帝怒目而视:“你放肆!”
谈话不欢而散。
元正帝回到客院,脸上余怒尚未消散,从未有人敢这样不识抬举。常公公伺候他用完茶水,小心翼翼地问:“主子,可是赵姑娘不答应”。
提起这茬,元正帝脸又黑得跟个锅底似的:“这个混账,居然宁可做外室,也不肯入宫。”
看来确实是谈崩了,不过如今的时机也确实不大合适,只是今日赶上了,才有此一桩。倘若不能及时转圜,怕是日后真的分道扬镳了,主子好不容易遇到个心仪的,断不能错过,且瞧着,赵姑娘也并非无意。
作为一个合格的贴身太监,自然要急主子所急,替主子分忧。“陛下,如今诸事未定,赵娘子也着实不适合此时入宫。若是就这么冷下去,万一赵家给她相看人家怎么办?赵娘子平素虽为人低调,但京中到底有不少识货的。再者说,赵娘子之所以不信任陛下,何尝不是因为她不曾与陛下相处过,不清楚主子您的为人。依奴才看,不若,且先按照赵娘子说的,相处着?”
元正帝沉默半晌,终是道:“且依你说的办。”
于是,傍晚时分,赵灵的院子里迎来了常公公。两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常公公拿出两样东西。“赵娘子,这是陛下随身的玉佩,见玉佩如见其人。这是南城东面重阳坊桂花巷的一处宅院的钥匙,此乃陛下的私产,平日里得闲,陛下会去此地小住几日。”
赵灵脑子嗡嗡的,懵懵的,本以为就此了结,没想到“峰回路转”,这两样东西拿在手里实在有些烫手。
常公公看她神思不属,语重心长道:“咱家七岁入宫,八岁开始跟在陛下的身边。陛下这半生,看似至尊显贵,却经受着别人无法体会的痛苦。陛下并非好色之人,他一共纳过两次妃,一次是在东宫时,彼时,元氏瑞王一系虎视眈眈,纳侧也只是为了稳固储位。建德之乱,先齐皇后为救陛下殒命,把陛下的心也带走了。后来,便是元正十年,西北大胜,朝臣纷纷上奏选秀,陛下为了抚慰功臣,方才选秀。平日里,一年也进不了几次后宫。自太子去世后,便再也未曾去过。唉,陛下这般半生过的殊为不易,少年丧母,青年丧妻丧父,中年丧子,人生至痛他全都经历过,他也是人,也会心伤难过,也会孤单。陛下是真的心悦娘子,此番来大慈悲寺也是为娘子而来,陛下亦非薄情之人,也请娘子万勿因为他的身份就看轻他的情谊。”
赵灵不解:“难道后宫中就没有真心相待陛下之人?”
常公公淡淡道:“后宫诸妃嫔进宫,本就是为了家族。陛下纳她们,亦是为了朝政。与她们而言,首要的是自己的儿女,然后是身后的家族,再次是自身,最后才是陛下。陛下心知肚明,虽也不曾付出真心,但不论后妃还是前朝家族,皆有优待。”
常公公说完施施然走了,独留下赵灵呆坐至夜深。
元正帝走的时候,并未着人通知赵灵。还是后半晌,知客僧过去打扫,方知人已经走了。凌保予蹑手蹑脚的溜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妹姐,你跟陛下,你们,你那个心动之人该不会就是陛下吧”
赵灵一阵羞恼,盯着凌保予,后者心虚道:“昨日下午我本来是要来寻你的,刚出门口,就见陛下进了你的院子,后来,我再来,又见常公公进来了。”
赵灵拿手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小胖,咱俩是好朋友,你要是敢出卖我,咱俩的友情就一刀两断。”
凌保予立马发誓:“小妹姐,你放心,我发誓,绝不透露,连我娘都不说”。
赵灵坐回去,“这还差不多”。
凌保予:“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灵满头官司无人可诉,索性向凌保予倒了个干净。谁知凌保予听完,竟两眼放光,竖起大拇指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愧是我小妹姐,牛!”
赵灵扶额,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