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赵灵、凌保予做完晨课后,相约爬南山。
如今春深时节,万物齐发,草木葱茏,处处是景致。两人带着一干丫鬟小厮护卫们,简直就像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野马,撒欢地溜达。
没一小会儿,就登上山顶。眺望京城,好像是已经是两个世界。一时,赵灵注意到对面山的斜坡上,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凸起,还有三两的人好像在祭扫。就问:“小胖,那是哪里?”
凌保予顺着她的指向,道:“小妹姐,那个是女儿塚”。
原来那里就是女儿塚。
这就不得不说一番古代的陋习了。人们对于闺中女子横死,或者妇人难产而亡的死亡方式十分忌讳。认为怨气过重,倘若葬入祖坟,会影响宗族或者家族运势,所以,她们是不被允许葬入祖坟的,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成为孤魂野鬼,少有人祭扫。
后来还是大慈悲寺本着慈悲之心,特在南山上划出一座山,允许她们归葬此处,使其能够有个安息之所。不止如此,每年清明寒食,寺中亦会安排统一祭扫,久而久之,此处便得名“女儿塚”。也因着这一善举,大慈悲寺在京城内外的名声首屈一指。
赵灵在京中时曾听闻过女儿塚,当下便道:“我想去祭奠一番”。
凌保予不明所以,“小妹姐,这里也没有你家亲人,你去祭扫什么?”
赵灵:“物伤其类罢了!”
凌保予不置可否:“那我陪你去吧”
“走吧”
都说望山跑死马,女儿塚看着近,实则隔着两座山头。众人在山上起起伏伏又走了一阵子,恰见路边有一处院子,篱笆墙上蔷薇正开的肆意,院中一侧紫竹摇曳,紫竹旁边是是一方石桌,右侧靠墙的位置,有一口轱辘井,还有一个小磨盘,后面几间竹屋。此时,院中一位高壮的胖和尚正忙着洒扫。
几人恰有些渴了,凌保予走到院外问道:“大师傅,不知能否借碗茶喝?”
大和尚看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笑呵呵地,声如洪钟:“几位施主进来吧!”说完,放下扫帚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大茶壶,一些茶碗。
几人喝完了水,看见院子里还有些活没干完,赵灵就道:“大师傅,你若不嫌,我们帮你把这些活干了吧!”
大和尚欣然同意,于是在他的指挥下,有人洒水,有人扫地,有人捡豆子,有人擦桌椅板凳。凌保予看这架势,好奇道:“大师傅,你有客要来啊”
大和尚颔首:“有朋自远方来,是以洒扫相迎。”
活儿干完了,众人打水洗了手,辞别大和尚,继续前行。
又过了一道峰,方才到女儿塚的山头。众人站在山顶俯瞰,下方大大小小的坟茔整齐排列。山顶有间屋子,屋前一座大铜铃,另一边是一座石头砌成的简易香坛。屋里走出一个小和尚,对众人行礼道:“几位施主可要祭扫?”
赵灵回礼道:“正是,不过我家护卫回去取香烛纸钱尚未过来”
小和尚解释说:“施主有所不知,贫僧专门看管此处,这里本就备有香烛纸钱,以便施主们取用。”说完,回到屋中取了些香烛纸钱之类,赵灵等人忙道谢接过。
凌保予看着下方阴森森的,不解地问:“小师傅,为何要看管此处?”
小和尚:“施主有所不知,一则,此山虽大终有用尽之时,所以,如有新魂归葬,需看着其家人按照寺中规划的位置安置,不可胡乱入葬;二则,这四周都是树木草丛,还得防着祭扫时不慎走火引发火灾。”又指着身后的大铜铃道:“如有山火,看守之人便要拉响此铃,以便寺中听到,及时过来支援。”
凌保予看着小和尚年岁比自己还小些,一时有些恻隐:“那你怕不怕?”
小和尚十分坦然,“寺中僧人轮流看守此地,且在此处修行亦是修心,并不可怕”。
凌保予心中肃然。正好护卫也来了,柴胡将所有东西归置道一起,点燃纸钱,小和尚开始颂念经文,众人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回去的时候,赵灵,连翘,柴胡三个姑娘稍显沉默。众人抄小路,走走停停,到了拐弯处,凌保予指着前方道:“小妹姐快看,这时候竟还有桃花开着。”
众人抬眼看去,果然见前方山坡下,一树繁花,树下四五步远一条小溪蜿蜒而下。此时差不多巳时末,几人走的累了,索性上前在树下的阴凉地歇歇。
赵灵看着这株桃树,一时来了兴味,不由朗诵起白居易的诗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凌保予喜滋滋地:“昨儿下午,我在庙里抽签,中了一只桃花签,师傅解签说,我年内将遇到正缘。今日在此又见这一树桃花,可见是吉兆。”说着信手摘下一枝桃花簪到头上。
柴胡听罢忙问道:“伯爷,大慈悲寺的解签很灵吗?”
“那当然,”凌保予信誓旦旦,“我与你说,大慈悲寺不光签挂灵验,了法大师起卦更是京城一绝,从未出错,不过听说了法方丈很少与人算卦。”
赵灵看柴胡柴颇是心动的摸样暗自好笑,她周围认识的人里属这二人一个恨嫁,一个恨娶。伸手摘下一枝招呼道:“柴胡,你过来!”
柴胡听话上前,赵灵说:“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性情温良,勤俭心细,日后定是一个顾家的好妻子。这桃树长在此处也不知多少年,日日聆听寺中佛音,是再吉利不过的。今日,便借这桃花,祝福你日后寻得一个两心相悦的好郎君,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说完将桃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柴胡小心翼翼抚下头上的桃花,又欢喜又感动:“谢谢姑娘”,又表起忠心,“姑娘,就算奴婢日后成了婚,也要伺候姑娘,奴婢要跟着您一辈子。”
赵灵哈哈大笑,“随你。你和连翘两人,一直跟着我,做事勤勉忠心。日后,你们成婚,我都有嫁妆送上。若想出府,我便放你们身契,若是不想出府,便安心在我身边做个管事娘子。”
连翘听完摆摆手:“成婚有何意思,我要一直跟着姑娘。”
柴胡好奇地问:“姑娘,你呢?”
赵灵:“我什么?”
柴胡歪头道:“姑娘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赵灵屈指在她脑袋上弹一下:“我可不像你,整日里想着嫁人。”
柴胡不服气,“奴婢的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娘大了就是要成婚的。”
凌保予也凑过来,扑闪着八卦的眼睛贱兮兮地问:“对呀,小妹姐,说说呗,此处又没有外人”。
赵灵失笑,“我当真没想过嫁人,为何你们都不信呢。”
“姑娘,您这般貌美,又会治家,又能挣银子,您怎能不嫁人呢?”,柴胡无法接受,仿佛她家姑娘不嫁人是多大的损失似的。
连翘白眼一翻:“嫁人有甚的意思?”
凌保予亦十分不解:“小妹姐,为什么呀?”
几人将赵灵围在中间,大有不说出个所以然就不罢休的架势,她无奈道:“我只是觉得,一则成婚多有拘束,明明可以自立女户当家做主,为何偏要跑去别家低眉顺眼如履薄冰的过日子,实在无趣;二则,这世道,对女子多有约束,对男子则十分宽容,奈何我天性激烈,又不贤淑,大约是无法忍受男子三心二意的,届时,不是一拍两散就是两败俱伤。是以,当初我娘临终前特意嘱咐兄嫂,日后倘我不愿嫁人,不可逼迫。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安长寿,富贵悠然地过一生。”
柴胡听完,忙劝慰道:“姑娘,咱们赵府与别家又不同,咱们是有族规家训的,“赵氏子婿不可纳妾”,这可是要写到婚书里的,老爷和夫人又这般疼爱你,日后,一定会为你寻一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姑爷。”
凌保予也道:“是啊,小妹姐,这世间一心一意的男子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啊。就说赵府隔壁的雷老太爷不就是,人家还是首辅呢,赵大哥也是啊。你可能是没有遇到令你心动的男子,倘若遇到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跟你说,我舅家几个表姐成婚前也是念叨不嫁人什么的,后来还不都欢欢喜喜的嫁啦”越说越兴奋,直直追问,“小妹姐,京城这么多优秀男儿,这些年难道就没有令你心动的吗?”
赵灵但笑不语。
奈何呆的,这上头倒十分灵光。少男情怀总是诗,这家伙一脸纯情,眼睛里闪烁着对爱情的憧憬,表情既欢喜又忧伤:“小妹姐,你快告诉我,心动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呢?”
赵灵无语道:“这怎么好讲?”
凌保予却不罢休,一边卖惨一边晃动赵灵的袖子,“有什么不好讲的,我朝民风素来开放,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不每年那么多人去桃花宴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寻找心仪之人嘛!哎,你说说嘛,我都十九了,还没体会过心动,我都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真没遇到”。
赵灵无法,只好组织语言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一天,你一抬头看到一个人,刹时间,眼里只剩下此人,脸色发烫,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经过你的瞬间,身上的气息会令你有眩晕之感,就这样。”
两人却不知,山坡上方的平地上,正有两人在对弈,亦将他们的对话停了进去。
凌保予双手捧心,听得如痴如醉。待将赵灵所讲字字句句记在心里,感叹道:“小妹姐,你连京城双杰都不放在眼里,我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能令你这般心动?”
连翘在赵灵身后,一脸惨不忍睹,赵灵打着哈哈道:“话不能这么讲,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罢了。”
“这世间姻缘,多是父母之命,盲婚哑嫁的,你能遇到心悦之人,多么难得啊,”又是一副咏叹调。
赵灵坦然道:“虽心动然亦仅止于心动,我从未想过与此人有任何牵扯。”
“啊,为什么,为什么?”纯情少男简直无法接受。
赵灵脸色淡淡:“情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凌保予不解其意,“情爱跟自由有何相关,小妹姐,你仔细说说,我听不懂。”
赵灵:“这么讲吧,你爬南山,是何感觉?”
凌保予虽不解何意,依然老实回答说:“还好哇,南山又不高,一路溜溜达达地上来了,出点汗,还挺舒服”。
赵灵手指北方:“倘叫你爬燕山呢?”
凌保予连忙摆摆手:“那不行,燕山山势陡峭,地形复杂,且有猛兽出没,很危险的”
赵灵意有所指地说:“是啊,燕山虽巍俊壮美,却也危险,是以遥遥远望就好。世间风景何其多哉,南山佛音,香山红叶,纵无燕山之壮阔,亦有可赏之处。”
凌保予若有所思,似又仍不得其意,刚要再问,赵灵开口道:“咱们也歇够了,下山吧”。
众人纷纷起身,准备顺山而下。
山坡上,元正帝手里捏着棋子半天未动,脸色变幻莫测。了法方丈一脸促狭,突然猛咳几声,帝王皱眉瞪他一眼,将棋子砸在棋盘上。
“不好,有人偷听!”
众人皆是一惊,方才赵灵的话,私下里说说本也无妨,然则若是叫人偷听了去,到底不美。大家慌忙四下里查看。
一个护卫指着一处道:“这里有路”,原来这里有路通向上方,只不过被丈深的草丛覆盖罢了。大家护着凌保予和赵灵爬上山坡才发现,这地方他们早上来过,大路那一侧是上午喝水的院子,这一侧,则是一方平地,四周树木茂密,下方看着以为是个陡坡罢了。
凌保予原本打算兴师问罪,待看清坐在桌前的人,慌忙整理衣服上前行礼,“臣凌保予叩见陛下”
赵灵平生感到尴尬的时候不多,此刻恨不得原地消失,无奈形势比人强,只好远远吊在凌保予身后行礼。
元正帝脸色不愉,淡淡道:“都起来吧”,看见赵灵起身后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又后退几步,提醒道:“再后退,可要掉到沟里去了”
赵灵一惊,回头一看身后丈许果然是一条排水沟,不由得心虚。
“过来坐吧”,圆桌边恰好还有两个位置,凌保予跟赵灵两人,一个满脸激动,一个惨不忍睹。
大和尚施礼道:“两位施主,又见面了。”
如今不用说也知道,这大和尚要等的客人就是元正帝,那么他的身份也不难猜测了。“上午是我等眼拙,竟不知师傅就是了法大师。”
赵灵心里记恨了法大师方才的举动,你一个出家之人,听到不该听的就该走开或者及时出言打断,既然偷听了,就不要吭声,装作不知道就好了,省的彼此尴尬不是吗?你倒好,听完八卦还故意咳嗽几声,几个意思?
“方丈,小女常听人说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可我瞧着,您有一处,一点也不空啊!”
元正帝垂眸,了法方丈但笑不语,凌保予十分捧场:‘小妹姐,大师哪里不空啊’
赵灵指着树杈子上一个空的蜂窝,道:“心眼不空!”
了法方丈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赵施主焉知贫僧不是顺势而为啊,方才凌施主夸贫僧起卦灵验,不如贫僧与你算一卦如何!”
赵灵连忙拒绝:“大师的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人心多变难以掌控,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