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公案了结。三月,弘晓外差山西,督办学政贿卖生员一案。五月,又从山西直取广东,调查征粮积弊。
两件公差办结,于六月中旬回京,即刻面圣述职,掌灯时分才回到府中,与李佳氏一同给老王妃请过安,在正房内稍坐,便要离开。
李佳氏着实急了,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几近哀求道:“王爷,今晚别走了,行吗?我……我……”她咬住下唇,泪珠滚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弘晓不看她,别过头去,却被李佳氏追着目光迎上来,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小臂,“王爷……一年了,我等着、盼着、熬着……您的心在紫禁城里,您的眼中空空,可是王爷,如今她已经进府了,您与她日日得见、夜夜相欢,她占满了您的心、您的眼,而我……我……只求您……求您……”
余下的话艰涩难言。
若非屡屡在妯娌内眷中受人唇枪舌剑,若非今日和亲王福晋欺她御夫无道,她断断不会做小伏低至此,将矜持也丢了、颜面也舍了,只求夫君一夜亲泽。
弘晓为她难过,亦为天下女子难过。
他叹了口气,“男女之事,情到浓处、水到渠成的最好……福晋……早些安置吧。”
小臂上的手松开,颓然垂落。
弘晓懵怆怆逃去西跨院。
芷菸正坐在书桌前写字,豆灯一盏,映得她面颊红润,眸光闪闪。
见弘晓进来,她忙搁下笔,张着双手跑过来,踮脚搂住他的脖颈,深深嗅着他的气息。
弘晓也环住她,“放心,没有女子的脂粉气。”
芷菸调笑道:“有股子汗味儿。”
弘晓任她在身上挂了会子,才将她抱起,走到书桌边,将她放在腿上,环着她的腰,认真看她写的字。
“怎么就点了一盏灯?仔细伤了眼睛。”他看了看,问:“这是在抄书目?”
芷菸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向他邀功,“你藏书那么多,可连个完整的目录都没有,每次找书,凡‘经史子集’四部,都要从头找起,有时找到最后才能找着,有时随手放错了,下次更难找。你这些时日不在家,我闲着无聊,便让桔青找了几个手脚麻利、稍识些字的小厮丫鬟,瞧准几日放晴,把书都搬出来晒了,趁便将书细分四部、以笔画多少为序重新排列,再将藏书楼上下打扫干净,在架子上标清起止书目及纵横序数,又把排列好的书原样摆回架子上,如此一来,只需按着目录找到纵几横几,便可对应找到书籍。这几日下午,我都带着桔青进去抄录,晚上再誊抄整齐,再有三四日便可抄完了。到时候将书目装订成册,在藏书楼里放一份,书房里放一份,岂不方便?”
弘晓听完,连连赞她蕙质兰心、冰雪聪明。
芷菸笑道:“从前清辉阁的瓷器就是这么管的。”说完又觉无趣,另找话头,问起弘晓此番公差的见闻。
弘晓也不愿想从前的懊糟事,便专捡了有趣的经历说给芷菸听,两人说笑会子,便歇息了。
夜至三更,忽听有人敲门,路义急声道:“爷!您快出来看看福晋吧!”
路义甚少无状,弘晓心知事情不小,索性穿了中衣就要出门。
芷菸从衣架上拿了两人的斗篷追过去,“夜风凉,披上这个。”
弘晓接过斗篷披上,“你身子弱,别出去了。”
芷菸却连带子都系好了,“不碍的,我与你同去。”
二人推门出来,弘晓问:“福晋怎么了?”
路义提着灯笼,边急惶惶带路,边压低声音说:“听鲍嬷嬷说,福晋夜里说心口闷,想喝参汤,恰巧白日里煮了,她便去厨房热了端回来,谁知还没进门,就听见‘咣当’一声,她心说不好,扔了碗冲进去,福晋已经悬在房梁上了,脚下倒着一个绣凳。”
芷菸脚步顿住,失神地看向弘晓。
弘晓握紧她的手,“别怕,福晋不会有事的。”他拉着芷菸,加快脚步。
若芷菸不曾听到这些,他宁愿她从未跟来,从未听过。可她亲耳听见了,他便不敢留她一人独处。
正屋里间,李佳氏躺在床上,鲍嬷嬷守在旁边,伺候的丫鬟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见王爷和侧福晋一道来了,鲍嬷嬷的眼中现出明显的不悦,可也只得起身行礼。
弘晓问:“可请大夫了?”
鲍嬷嬷答:“谢王爷关心,福晋吩咐不必请大夫,更不必惊动老福晋。”
弘晓说:“你先下去吧,我看着她。”
鲍嬷嬷说:“王爷带侧福晋回去歇着吧,福晋这儿有老奴在就够了,老奴定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福晋。”
弘晓无意与她计较,只吩咐路明,“把人带下去,我和侧福晋在此便可。”
路明不管鲍嬷嬷作何脸色,催促着小丫鬟们去搀鲍嬷嬷起来,听王爷的吩咐。
待众人退去,芷菸方回过魂来,只觉得腿软,便在圆桌前坐下,并不近前去。
弘晓坐在床边,看着双眼紧闭的李佳氏,半晌才说:“你何苦呢?”
一滴泪,从李佳氏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弘晓问道:“胸口可还发闷?或有哪里不舒服?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吧。”
李佳氏不答,翻过身去,把脸埋进软枕。
弘晓看了看她抽动的肩膀,又看向芷菸,无奈地摇了摇头。
芷菸此刻才觉自己草率,她不该跟来的。
她起身,朝弘晓做了个口型,意为:我回去了。见弘晓作势要过来,便压了压手,又做唇语道:路义送我。
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风如鬼魅般缠绕,芷菸不禁裹紧了斗篷。
幸有路义在前引路的一盏灯,摇摇烛火,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悬悬晃晃,明暗不定。
她是林芷菸,是弘晓的知己也好,是金知言,是怡亲王的侧福晋也罢,终究是这四方庭院中飞不出的鸟儿,同李佳氏无异,同海贵人无异,同老福晋无异,同普天下女子皆无异。
她想替天下女子一哭!
却只觉双眼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