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归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是，有人不惜凿壁穿风。

曹家得到的消息，是林芷菸身残，不宜侍奉御前，蒙圣恩，送往泰陵安置。

是以当弘晓在书房见到曹霑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霑须发连纵，眼眶深凹，一说话，声音嘶哑，嘴唇渗出血丝。

他此来未经通传，见面也不行礼，直愣愣质问：“菸儿怎么了？你说你能护她周全，你说你能救她出来，可她怎么就残废了？怎么就发去泰陵守灵了？！”

弘晓的心像被巨龙五爪死死抓起、狠狠揉捏，痛得用手捂住胸口。他搁下笔，从书桌后绕出来，朝愣在门口的路义挥挥手，待路义会意关门出去，他试图拉曹霑坐下说话，却被甩开手，只得与他相对而立，却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芷菸陪老王妃外出上香，现下不在府中，此事还可转圜。

可……守灵从何说起？

弘晓问出心中疑惑，“梦阮，你如何知道这些？”

不想这一问竟惹曹霑误会，“你早知道了，是吗？你知道却不告诉我，知道却无动于衷！”

“不……”弘晓不知如何辩驳，他忖度片刻，问：“可是宫中传出的消息？”

曹霑不语，是为默认。

果然如此……弘晓苦笑。天命所授之人，竟如被夺走玩具的孩童一般幼稚可笑！

“梦阮，菸儿确曾受伤，但我着人问过，如今已无大碍，且并未去泰陵，仍在圆明园当差。我未与你说，是怕你担心，更怕世伯着急，怪我无能，菸儿出宫之事，还得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秀亭，我怕徐徐生变，图之不及……”

他甚少如此称呼弘晓，后者听来，顿觉不妙，问道：“梦阮，你今日来找我，是否还有他事？”

曹霑抬目与他直视，眼泪簌然滑落，“孟巧儿，殁了……”

还未及弘晓想全孟巧儿的音容，曹霑已将事情讲完——短暂，可怜，血淋淋，一如孟巧儿的一生。

十一月廿一日清晨，曹喜推开街门，看见槛外扔着一卷草席，他骂了声晦气，用脚踢了踢，没想到竟从中滚出一个人来，曹喜失声大呼，又惊动了出来倒洗脸水的萍儿，她边啐着曹喜大惊小怪边过来看，也吓呆了。二人相互壮胆迈出门槛，凑近那人一瞧，俱吓得扔下手中的扫帚和盆，慌慌张张地往里报信：大爷！大奶奶！不好了！巧儿死了！

是曹霑出面找了里长，才叫人抬了尸体去报官，顺天府开堂审案，先把曹霑押至刑牢审问，后又派人外调、找仵作验尸，才下了“这女尸乃被□□凌虐致死”的论断，而当曹頫与卢忠上下打点将曹霑保释出来，顺天府已经以“人犯畏罪自杀”为由草草结案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猫腻，可谁又敢质疑顺天府？曹霑先见孟巧儿惨死，继而在狱中受了磋磨，又闻芷菸之事，三重打击，一病半月，家中鸡犬不宁，老父与岳父皆无心再查此事。

今日才有些力气，曹霑便不管卢氏劝阻，径自来到怡亲王府。“我为菸儿委屈，也想替巧儿伸冤……”话音未落，他晃了三晃，直愣愣栽倒。

好在弘晓机警，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曹霑醒转，展眼看见四周帷幔与守在床边的卢氏，知道身在家中，便问：“怡亲王送我回来的？”

卢氏用半湿帕子擦着他的头上、颈上的汗珠，柔声道：“是，老爷请他留下用饭，他也不肯，急匆匆走了。”转身将帕子酘净，挂在架上，又坐回床边，握住曹霑的手，“大爷，万事不如身体要紧，你得保重，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依靠啊。”

曹霑回握卢氏，勉强笑了笑，“没有大碍，我晓得分寸。这一向我既要在宗学教书，又要办些上头交代的零散差事，家中亏得有你，苦了你了，芳菲。”

卢氏许久未闻夫君如此唤她，且语气轻柔，甚或有几分爱意。她不禁动情，俯身将头贴在他胸口，语带哽咽，“我不苦，你心中有我，我便不苦。”

曹霑觉得心跳一滞，旋即抬手轻拍她的背，喃声道：“我心中有你，有你……”

当晚，弘晓将孟巧儿之事缓缓告诉芷菸，不出所料，芷菸哭得泪眼婆娑，自责不已。

弘晓软声宽慰，“你放心，我定将此事查清楚，还孟姑娘一个公道。只是你不许自责，这与你何干呢？”

芷菸泣不成声，半晌才说：“那日……我们成亲……”

一日里，两重天。这边是红烛摇影，暖衾香帐；那边是受尽凌/辱，暴尸街头。

弘晓收紧手臂，将芷菸密密贴在怀中。他此时方知情爱自私，事主是孟巧儿，他还能冷静思考、周全打算，若换作是芷菸……他肯定已经疯了。

又过半月，弘晓散派出去的人将事情查得明明白白，还将人犯之一带回来，直接交到顺天府。

府尹大惊失色，不成想一介草民，能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在路义和路明跟前抖若筛糠，连说“微臣有罪，微臣失察，微臣这就升堂再审”云云。路义和路明本不是狐假虎威之人，将王爷交代的事办完、嘱咐的话说到，立即回府复命。

没过两天，罪魁缉拿归案。所谓“人是苦虫，不打不招”，重刑之下，众犯皆供认不讳。顺天府请示刑部，判斩立决，是年二月初三，于菜市口行刑。

当日，曹霑与弘晓来在孟巧儿坟前，酹祭告慰。

曹霑说：“巧儿，哈八儿及其爪牙伏法，你尽可安息了。”

弘晓看着他的背影，踌躇良久，才问：“梦阮，你可想过，孟姑娘负气出门，遇到哈八等人，是否过于巧合？她向来妥帖、沉静，怎就与——”

“王爷，我……我有些头痛，山里风大，我……请王爷早回。”曹霑打断弘晓的话，也不管他，踉踉跄跄地攀上马背，催马而去。

弘晓在原地沉默良久，叹息道：“梦阮，你该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