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那肝肠寸断、带着尖利破音的哭嚎声,在清晨安静的榆树巷里显得格外刺耳。她那绝望跪地、涕泪横流的凄惨模样,足以引来所有邻居的围观。
最先探出头来的是隔壁院子的王大妈,她披着件旧棉袄,头发蓬乱,一脸好奇:“哟!赵奶奶,这是咋回事?大清早哭这么惨?”
紧接着,斜对门半塌墙头后探出周婶那张八卦的脸:“老姐姐,谁在你门口哭啊?听着像是找亲的?还是个闺女?”
很快,巷子口也凑过来几个早起挑水、倒尿桶的男女,远远地张望着,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地响了起来:
“瞅着怪可怜的,哭成那样……”
“她说她是……是谁?老林家的?”
“听见没?说死了娘了!投奔来的?”
“赵婶那犟脾气……十年了吧?儿媳妇带孙女跑那年……”
“造孽啊,死了娘找回来?真的假的?别是骗子吧?”
“看她那身破棉袄……哭得……不像假的啊……”
“哎呀,这下老林家热闹了……林大山那个烈士牌子……赵婶这下……”
这些嗡嗡的议论、好奇打探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指点,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赵金香那布满褶子的老脸上。她独居多年,习惯了冷清和邻里间那种表面客气。但此刻,这种毫无遮掩的围观,让她那麻木的神经被狠狠地刺痛了!
她赵金香是什么人?是烈属!门口那块钉了多年的、落满灰的“光荣烈属”小木牌,是她在这条破巷子里唯一能挺直点腰杆的东西!哪怕日子过得再穷再苦,旁人也不能明着笑话她!
现在,一个声称是她亲孙女、死了娘的年轻女子在她家门口哭得昏天暗地,被全巷子围着看热闹!这成什么了?嚼舌根的会说她赵金香心硬,连死了娘的亲孙女都不认!
她这张老脸,林家这点好不容易在村里立住的光荣,都要在这场哭嚎和围观里丢尽了!
最刺耳的是那句“别是骗子吧”。赵金香浑浊的老眼再次锐利地扫过林薇——纤瘦、破烂、哭得几乎昏厥、那证明纸上还带着蓝色的指头印……
还有她刚才那声声泣血喊出的林大山名字、地址、太多细节!如果是骗子,能知道这么细?能哭得这么惨?
“行了行了!都……都看什么看!!”赵金香猛地爆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喊,干瘦的手臂猛地朝围观的人群挥舞着,“滚……滚远点!……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 她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吼完邻居,她那像枯树皮一样的手,猛地抓住了林薇胳膊!那力气之大,捏得林薇生疼。
“起来!……起来……跟我进来!” 赵金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点!别……别丢人了!”
说完,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这个哭得站立不稳的“孙女”,从泥地上用力拉扯起来,狠狠地拽进了那扇破院门内。
“砰!”一声响,赵金香用尽全身力气将半塌的院门重重掩上,紧接着就是“哗啦”一声响动,似乎是她从里面用一根木棍顶死了门!那动作快得像生怕外面的人跟着涌进来。
隔开了外面无数窥探好奇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小院子里瞬间只剩下死寂。
林薇被赵金香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和紧张而止不住的颤抖,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她的围巾滑落,露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和盛满惊恐的眼睛。
赵金香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院里这个陌生的姑娘,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惊魂未定、余怒未消、疑惑、翻江倒海般的旧怨新愁……以及,属于祖母的本能的触动和审视。
大半是逼于无奈和羞于见人,但不可否认,当她听到林大山名字、看到证明纸、听到“娘死在返家路上”、“只剩下奶奶”时,那根深蒂固的、对血脉的认知链条,已经被强行敲开了一个缝隙。
特别是那句“只剩下您了”——这是对一个孤老婆子最直接的情感冲击和责任感召唤。
寒风飕飕地刮过空旷破败的小院,卷起地面的浮土和枯草,吹得两人衣衫单薄的身体都忍不住瑟缩。
外面隐隐传来的、那些未散去的邻居议论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这儿……这儿杵着干喝西北风啊?!”赵金香猛地从复杂的凝视中惊醒过来,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语气重新变得生硬暴躁,像是对自己刚才的出神感到恼怒。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没好气地朝那破败不堪的屋门方向一指,“跟我进屋!有啥话……进去说!”
“吱呀”一声,沉重破旧的木门被赵金香重新关上,隔绝了小院里的寒气。
“坐……坐那边。”赵金香没看林薇,只是指着一个破板凳,声音沙哑疲惫,带着余悸和命令。她自己靠着一个老旧的木柜站着,仿佛靠着点东西才能支撑住那干瘦疲惫的身体。
她需要好好看看这个“孙女”。
屋内有了些许光线,赵金香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光,如同探照灯一样,毫不掩饰地在林薇身上、脸上反复扫视。那审视是苛刻的,带着长久独居老人特有的多疑和几十年看透人情的世故。
林薇顺从的在板凳上坐下,身体微微蜷缩着,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手指冻得通红还在微微发抖。她低着头,依旧在无声地抽泣,露出的那点颈子在昏暗中也显出细腻白皙。刚才哭得太厉害,眼泡红肿,但这完全无损于那份惊人的底子。
太扎眼了!
这是赵金香审视后的第一个感受。
眼前这女子,尽管衣衫破旧,哭得狼狈,甚至有些蓬头垢面,但露出的那张小脸——眉眼精致的线条,小巧挺翘的鼻子,虽然干裂但形状优美的嘴唇,还有那藏在粗糙棉袄下也能看出的纤细颈项轮廓……
还有那份在乡下人身上绝少能看到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如同瓷器般细腻的肤质……都明白无误地指向一个词——太俊了!俊得不像是吃柳河县这方水土能长出来的人!
怀疑像毒蛇一样再次抬起头。
老赵家,儿子林大山,她自认长得方正,浓眉大眼,是条汉子,但绝对不俊,就是个寻常庄稼汉汉子模样。
儿媳妇周秀兰?当年是隔壁村的,小鼻子小眼,皮肤黧黑粗糙,也就身段结实利索点,跟“俊”字更是半毛钱关系不搭。两口子都是扔人堆里找不着的普通长相。
当年带走那丫头小花时,才8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脸脏兮兮蜡黄,头发枯得像草,除了那双眼睛还算亮,哪里有半点出彩的地方?
怎么十年不见……能长成这样?这模样,别说在柳河县,比那省城电影画报明星还俊!这……这根本不像啊!难道……真捡了个骗子?
赵金香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破棉袄的衣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薇那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能和老伴儿大山、和那个她恨了十年的儿媳周秀兰、甚至是和八岁时的林小花相似的地方?
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种脱离泥土生长规则的“美”,在她这样一辈子挣扎在土地边缘的老人眼中,本身就带着强烈的“非我族类”的不安和猜忌。
林薇敏感地捕捉到了老人目光中那陡然飙升的狐疑!心脏骤然加速!失策了!只考虑了性格习惯,忽略了她本身的外貌与设定身份的强烈反差!这是巨大的破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猜疑将要爆发成质询的瞬间——
赵金香的目光掠过林薇沾满污泥的、一看就是赶了远路的破布鞋鞋底,扫过她那冻得通红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那张脸时,那紧绷的神情却诡异地出现了一丝……松动?
一个念头,突然像藤蔓一样,缠绕上老人那颗充满戒备的心。
(内心独白)
等会儿……这丫头……这眼睛红肿哭的模样……跟她娘当年跪在她面前倔强顶嘴时,那股子不驯服的劲儿……咋有点像?……还有那脖子……好像也是细长的?
不对!等等!
那周秀兰黑得像块炭,她爹妈能生出个这样的闺女?除非……
嗐!瞎琢磨什么!
老婆子我年轻那会儿,不也是这榆树巷附近十里八乡……一枝花?……都说我柳眉杏眼,脸蛋子白里透红……
女大十八变!对!女大十八变!
再说……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光泽,带着点酸涩,隐秘的认同:大城市啊!在资本家那样金窝银窝里养着……能不水灵?
天天喝的是牛奶白面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穿的绫罗绸缎……那泥腿子进城都能沾点文气,丑丫头在那窝里滚十年,变个俊俏姑娘……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水养人啊!
这个朴素的、带着小农经验色彩的想法,最终如同堤坝,堵住了她那越张越大的怀疑口子。
“……把脸……擦擦!”赵金香终于又开了口,依旧是沙哑生硬的语气,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内心挣扎从未发生。她随手从旁边一个破旧的洗脸架上,扯过一块又黑又破的毛巾,没好气地扔给林薇,“脏兮兮的……没个样子!”
这个动作,这命令式的口吻,虽非亲近,却已不再是驱逐和质疑。那“没个样子”的斥责,更像是一种祖辈对狼狈晚辈的、带着点嫌恶却已经“接纳”的初步姿态。
林薇接过那破毛巾,擦拭着脸颊上泪痕和污迹。冰冷的毛巾碰触到哭肿的眼睛,让她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低垂的眼睫掩盖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第一个身份怀疑危机,靠奶奶内心的自我说服和外因诱导,暂时度过去了!
但她也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