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街道办,林薇拐进一条僻静的死胡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拿出一张纸和铅笔,还有一小截蓝色印泥。(从档案室带出)
她低下头,刻意模仿着笔迹:
证明:
兹有我女林薇(原名林小花,1939年农历四月十八生人),原随其母周秀兰在省城居住。入学后,先生(老师)见其用功,言‘小花’之名不雅,遂为其改名‘薇’,取草木坚韧繁盛之意。自此在校使用‘林薇’之名。”
“后其母返亲途中生病去世,现由其本人返京,寻回生父遗属赡养。原户口登记信息(柳河县城关镇榆树巷甲8号)因失散多年,待核实补办。具体情况由其本人陈述。
特此证明
林薇用铅笔模仿潦草不清的人名痕迹,又用蓝色印泥按上一个模糊不规则的指印。落款日期写的是一个月前,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这张简陋,又带着特殊时代烙印的“证明”。
它破绽百出,但又无比“合理”——母亲回乡途中去世,回来找奶奶、需要重新登记户口的小女孩,拿出一张别人帮她写的证明,再“画蛇添足”地按个手印,完全符合逻辑!
这份证明唯一的作用就是在街道初次询问时,能含糊其辞地提供一点点“线索”,让街道工作人员在找不到“林小花”档案的情况下,去查她父亲的记录和奶奶的户口!
林薇小心翼翼地将这张伪造的证明收起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林小花……不,从这一刻起,她就是林小花了。那命运多舛母亲去世,回来寻根的烈士之女。
离开僻静胡同,黄昏的寒意更重了。林薇拉紧围巾,步履稳重地走向来时的路。
林薇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盏小煤油灯如豆的光从正屋窗棂透出来,张奶奶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剥豆子。
“张奶奶。”林薇走近,站定在她面前,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却也掩不住一丝疲惫。张奶奶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昏黄的灯光下,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林薇迎着那目光,语气平稳:“我亲戚找着了。”
张奶奶手上剥豆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找着就好。”
“今儿晚上再睡一晚上,明儿一早我就走。”林薇说得干脆。
“嗯。”张奶奶又是短促的一声,她低头专注着手里的豆子,不再看林薇。
夜更深了,整个小院陷入沉寂的黑暗。林薇靠在冰冷的土坑上,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明天,迎来属于“林小花”的新生。
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是一个能让她扎根、并以此为起点谋取未来资源的“家”。而赵金香,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就是通往这扇门的关键钥匙。
次日清晨,一丝微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林薇戴好围巾,她轻轻推开门,寒意扑面。她最后看了一眼张奶奶紧闭的房门,没有告别,也不必告别。
靛蓝色的粗布围巾,再次将她的面容,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朝着档案中记载的地址——柳河县城关区榆树巷甲8号走去。
榆树巷,听起来像是有几棵老榆树的地方。小县城的街道窄得多,也更显破败。低矮的土坯房和杂乱的院子交错,早起倒尿盆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包裹严实、行色匆匆的陌生姑娘。
走了有半个小时。当她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看到巷口歪脖子老榆树下那块写着“榆树巷”的木牌时,心脏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巷子深处,甲字门牌稀稀拉拉。甲8号——找到了!
那是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院门根本关不严,露出里面同样荒芜的景象:枯黄的杂草,散乱的柴火,一个破瓦罐……就是65岁的烈属赵金香生活的地方。
林薇在院门口站定,她酝酿着情绪,想象着那个“设定”好的人生。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她的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绝望。她不再是那个穿越者,她是那个经历了一连串人生巨变、失去亲人的孤女!
“奶……奶奶……”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颤抖哽咽的呼唤,在寂静寒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凄楚,“奶奶……奶奶!……是奶奶家吗?开开门啊奶奶!”
她的手无力地拍打在破旧门板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响声,泪水决堤般落下,瞬间打湿了围巾边缘。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寒风穿过破窗棂的呜咽。
林薇等了几秒,绝望感更甚,仿佛她所有的希望都在这里。她猛地加大了拍门的力度,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哭喊,
“奶奶!开开门啊!我是薇薇啊……林薇!我是……我是林大山的闺女啊!奶奶!爹……爹他……”仿佛不忍说出父亲牺牲的事实,哭声猛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悲痛,“娘……娘她没了!奶奶!……我们回来了……可是娘她……路上就……就没了啊!!!奶奶!您开开门看看我啊!我只有您了!……”
那凄惨无助的哭嚎声,在清晨的榆树巷里回荡,透着一股让人心碎的绝望和孤苦伶仃。
门内终于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咳嗽。吱呀——那扇半掩着的破旧院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干瘦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打着重重补丁的厚棉袄棉裤,脊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刻满皱纹,浑浊的眼睛带着长久独居形成的麻木与警惕,审视着门外这个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陌生女子。
林薇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盈满泪水,迎上那双浑浊、疏离的眼睛,声音因哭泣而嘶哑断续:“奶……奶奶?是赵金香奶奶吗?榆树巷甲8号……是……是这儿吗?”
赵金香,皱紧眉头,她摇摇头,干瘪的嘴唇翕动:“姑娘……你……你是谁?哭哭啼啼跑这儿……做啥?认错人了……我……我老头子早没了,儿子……儿子也没了音信多少年了……”
她的眼神里没有认出亲人的丝毫波澜,只有深深的戒备和不耐,“啥子薇薇……没有……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更……更没得叫薇薇的孙女!走吧,找错了!”
“奶奶!”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被最亲的人狠狠推开,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娘……娘临死前告诉我的!爹叫林大山!1930年参加的革命!老家就是柳河县城关区榆树巷甲8号!奶奶叫赵金香!” 她语速极快,带着绝望的求证,每一个关于林大山的信息都精准无误地抛出,重重地砸在老人心上!
赵金香浑浊的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佝偻的身躯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直。林大山! 这个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这个带给她骄傲、也带给她痛苦思念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带着眼泪和绝望喊了出来。那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
“你……你怎么……” 赵金香的声音在颤抖,那份疏离的戒备被震惊和猜疑取代,“你到底……是谁?谁……谁告诉你这些的?”
林薇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吸着鼻子,伸出那只沾满泥污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张“伪造的证明书”。
她颤抖地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一件宝物,递向门缝里的赵金香,声音哽咽:“奶奶……您看看……这是……这是我们在省城那边,别人帮我们写的……证明。娘……娘她快不行的时候……写的这个……按了手印……怕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赵金香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折叠起来的纸。她不识字!那纸上的铅字对她而言如同鬼画符。但她认得纸张的样式,认得那歪歪扭扭的签名痕迹和旁边的蓝色手印。更重要的是,这张纸承载的信息,林大山的名字,像洪水一样冲击着她十年尘封的心防。
林薇知道老人不识字,她的目的也不是让老人“看懂”内容,而是让她感受到这个东西的存在和它代表的“正当性”。她趁热打铁,开始了精心编织的悲情叙述:
“娘命苦啊……爹十年没音信……我们娘俩在城里……在城里大户人家干活……伺候了人家小十年……”“没曾想主家去了外国……”,“娘说…老家虽说……虽说跟奶奶您生了点误会,但好歹是根啊……爹……爹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凄厉,泪水再次奔涌:“可……可是那点钱……娘……娘又一直身子骨不好……大夫说是多年的老病根,我们……动身往家走……路远,坐车又难……娘她……她路上就熬不住了……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咳出的……都是血沫子……”
林薇用力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疼痛感同身受,“走了整整三个月啊……上个月……娘她……娘她就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薇薇……去找……找你奶奶……别恨…是娘……”
林薇的叙述戛然而止,发出一声哀鸣,身体摇摇欲坠,几乎瘫软在地,只有那双泪眼死死地望着赵金香,充满了一个刚刚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女孩所能释放的所有哀求。
“奶奶……奶奶!……我……我就剩下您了!……娘说……让我回家……我……我只有这一个家了!” 她泣不成声,将“返程-病故”这个背景信息,用最令人心碎的方式,砸在了赵金香面前。
赵金香干瘦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是复杂翻涌的旧怨、难以名状的悲悯……最后,在那段泣血描述的冲击下,那麻木了多年的心房某处,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姑娘,一个名字——“林薇”?不,是林小花!——一个被她恨过怨过、十年不曾想起、甚至连样子都模糊了的“孙女”的名字,撞入她的脑海……
老人那枯枝般的手,带着颤抖,终于不再抵着门,而是试图去触碰那张承载着悲惨故事的纸片……
明天继续更新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