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后,窗外的日头已经爬高了些许。赵金香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灶台前笨拙地挪动着。
她先在铁锅里添了水。赵金香从竹篮里摸索出两个干硬的黄玉米窝窝头,又房梁下的一个布袋里,抓出几把不知名的野菜干丢进锅里。最后撒了一小撮盐粒子。
——这就是午饭了。林薇悄悄抬眼,看到赵金香把两个窝窝头在碗里用开水泡开,连带着那一碗寡淡得几乎没有油星的野菜汤,一起放在了破木桌上。
“吃……吃饭!”赵金香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她自己先在矮凳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泡得软塌塌窝头,看也不看林薇,自顾自地咬了下去,干瘪的腮帮艰难地蠕动着。那姿态,既是对生活本身的麻木,也是一种无需言明的宣示:这就是我的日子,就这些东西,爱吃不吃了。
林薇坐在吱呀作响的板凳上,看着眼前那份简陋、甚至称得上粗劣的食物。粗糙的玉米碴,苦涩的野菜汤……空间里存着的热腾腾的牛奶面包、红烧肉罐头仿佛成了上辈子的梦。
她心里没有挑剔,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踏实感。赵金香肯拿出粮食,一起吃这顿午饭,本身就是一个好的信号——她暂时接纳了这个“孙女”的存在。
“谢谢奶奶……”林薇的声音带着真实的低哑和哽咽。她学着赵金香的样子,双手捧起那个泡软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粗糙的玉米面颗粒刮擦着喉咙,咀嚼起来口感如同锯末。
苦涩的野菜汤更是如同泥水。她眉头没皱一下,吃得专注而安静,仿佛这是天下最自然的味道。饭桌上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沉默而压抑。但在这沉默之下,两个灵魂都在高速运转。
林薇:她在观察这间小屋,这是她未来的“家”和起点。目光扫过角落积满灰尘和蛛网的破柜子,那薄蔳的旧棉被,窗台上一个豁了口的碗里冻着的冰疙瘩……贫穷。一丝酸楚在她心底蔓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熬干了所有生气的老人,以及她那个牺牲在异乡、或许至死也不知道妻女离散的林大山。
这份酸楚让她扮演“林小花”时,多了一丝真实的沉重。既然她现在冒认了“林小花”的身份,就要好好融入其中,好好对待她的家人。林薇不绝得“林小花”母女还会回来,或许他们跟着资本家一起去了海外。
赵金香:咀嚼间,复杂的思绪也在她心中翻腾。怀疑暂时压下,另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家里突然多了个能干活的人!而且是个年轻姑娘!她老了,许多事情上力不从心,大儿子(林大川)一个月来一趟送点粮食干点粗活。之前全靠邻居看着烈属的面子上偶尔搭把手。
现在……她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林薇纤瘦但年轻的身体,又立刻移开,心里拨起了小算盘:这丫头,总能顶些事吧?洗洗涮涮,扫扫院子……总该比老婆子强!而且……有个年轻人在家……感觉也不一样……至少……有点人气儿?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摁不住了。对于一个孤独挣扎了十几年的老人来说,一个年轻劳动力的价值,甚至盖过了那层若有若无的怀疑。
既然是林大山的血脉,是我老赵家的人,吃了我的粮,就该听我使唤!就得帮衬这个家!
林薇也感受到了老人目光中那份打量和无声的“估价”。她不动声色,心里却了然。劳动力,就是她目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资本”。
这恰恰也是她需要的——付出劳动,是扎根最快、也最不惹人怀疑的方式。两个玉米窝头和一碗几乎没滋味的野菜汤,在各自复杂的心绪中艰难地吃完。林薇默默收拾了碗筷,拿起角落里破布,准备去院里的水龙头那里打水清洗。
这时,赵金香佝偻着身子,费力地从墙角破了口的瓦罐里,扒拉出几块乌黑的块状煤,又指了指炉子旁边一个旧瓦盆:“……先……先把炉灰掏了……盆儿满了……门口倒了……再把这几块新煤……加进去……省得……省得等会儿做饭还得生火……”
她的语调平常,带着一种“教你做事”的意味。这显然是在安排林薇接手家里最基本的活儿——伺候煤炉子。
林薇没有犹豫,温顺地应了声:“好的奶奶,我知道了。”她放下水盆,蹲到那炉子边。炉子正烧着开水,盖子边缘冒着丝丝白汽。
林薇拿起一把短把铁钳,小心地将炉膛里的炉灰扒拉出来,倾倒在那个破瓦盆里。灰尘被激起,带着炉温特有的灼热和呛人的味道。她微微侧头屏息,动作却不迟缓。
清理干净炉膛,她又拿起一块铁疙瘩和一个木墩子,将赵金香拿出的煤块敲打成合适烧的大小,再用铁钳小心翼翼地把敲好的煤块加进炉膛。
整个过程虽然生疏(动作是利索的,但透着一股“不是天天干这粗活”的感觉)。弄完这些,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煤灰,脸上也蹭了几道黑印。她用手胡乱擦了一下,拿起刚才的水盆和碗筷去院里水龙头接水清洗。
看着她丝毫不嫌弃这些脏活累活,赵金香浑浊的眼睛里,那丝因为“美貌”带来的隔阂感又淡了一分。
“倒是个能放下身段的……” 老人心里嘀咕了一句。她年轻时在别人家做活也干过伺候灶台的事,深知这一身黑灰意味着什么。能踏实干这种活的,起码不是那等娇气做作的大小姐。
水龙头哗哗作响的冲洗声传进屋里。赵金香坐在板凳上歇气,这半天折腾,加上多年沉疾,让她疲惫不堪。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那束光,眉头紧锁着思索着现实问题——户口。
林薇洗好碗,回到屋里。
屋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炉膛里新煤块开始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带来些许暖意。
“奶奶……” 林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试探性的小心和忧虑(关乎她的命脉!)。她走到赵金香面前不远处站定,“我……我这回来……户口……户口的事儿,可咋办啊?”
这正是赵金香憋在心里想着的!她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林薇。
林薇适时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证明”,双手捧着:“我娘没了……那边的户口……估计早没了娘临死前,就指着这张纸……说让我回柳河,找奶奶,找街道……补咱们柳河这边的户口……”
她顿了顿,眼圈又有点泛红,声音带着无助:“这一路回来……像野人似的……没个身份凭证……坐车、住店……寸步难行。到县城了,要不是遇见好心人指路,我连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以后……以后买东西要粮票布票……没户口,可……可怎么活啊……”
她没敢直接提身份证明的紧迫性,以防引起奶奶猜疑,而是把重点放在户口登记后的实际生活必需品上——这是戳中赵金香痛点的!
家里多一张口,没户口,就意味着没有粮食、布匹等各种定量的供应!这负担赵金香绝对承受不起!
赵金香没有接过那张“证明”,只是冷冷地盯着林薇:“证明?……拿这个破纸片子……就能顶事儿了?街道上……那些干部……精得很!凭啥……凭啥信你?”
林薇心中暗凛,她立刻跪下,眼中蓄满泪水,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奶奶!我……我知道娘以前对不起您……可我……” 她再次戳动老人最痛但也是最“硬气”的点——“可我爹是烈士啊!”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源自“烈士遗孤”身份理应得到的委屈和诉求:“娘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您带我去街道……找政府……我爹是给国家……给咱们老林家牺牲的啊!
咱们家……门口……不是还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吗?他们……他们不能不管烈属的遗孤啊!”
“娘说……” 她哽咽着,用力回想着档案备注里关于林大山牺牲时间和通知的信息,“政府……政府是53年才通知家里说爹牺牲的……这十年……我们娘俩……天南地北的找……没找着爹,还以为……还活在世上……现在……现在娘没了……爹也没了……就剩下奶奶您了……”
眼泪大颗落下,“除了这张娘按了手印的证明和咱家这……这家谱,还有您……您是我亲奶奶,谁……谁还能给我证明我是林大山的闺女,林小花啊?!”
赵金香被这一连串带着哭腔的、字字扎心又句句在理的话击得有些发懵,心中却豁然开朗!
是啊!
烈属身份! 这是她赵金香最大的依仗!街道上那些干部,平时油滑,但该照顾烈属的时候,面子功夫必须做足!这是政策!是这个年代的大道理!儿子的户口档案肯定在!上面写着有妻有女!虽然女儿是1956年才“回来”,但有了户口底册和“十年寻父”的故事。加上她这个老娘的“认证”,逻辑完全说得通!干部们懒得也没必要去细究一个“失散多年,历经坎坷回来投奔奶奶”的烈士女儿!
林薇的户口是负担?不不不!林薇有了户口就能分到口粮!就能按人头领票证!家里反而多了一份供应!这丫头现在还能干活伺候她!大儿子每次给的接济也能省下点!想到这里,赵金香那干瘪的胸膛似乎挺起了。那份属于烈属的隐约的优越感和为家族争取权益的责任感,被彻底点燃。
她浑浊的眼睛里锐光大盛,盯着林薇手里的那张证明:“……起来!……明天……明天早上……” 她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跟我……去……去街道革委会!找……找王干事!我……我跟他娘……以前……认得!”
“拿好……你这破纸!” 赵金香终于发话,“收拾……收拾你自己!……明儿……不能……这副样子去!”
这个决定,既是赵金香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也是被林薇“烈属后盾”、“生存无助”、“奶奶是唯一依靠”的说辞触动。
这标志着赵金香至少在行动上,完全接受了林薇。
林薇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最重要的第一步目标——获得人证并推动落户——达成了!她压抑住激动,深深一拜:“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她站起身,看着赵金香那张布满沟壑却焕发神采的脸,心中冷笑与冷静交织:明天,才是登陆行动的决战日!
必须在街道干部面前,完美扮演好这个“归乡烈女林小花”!只要户籍顺利落下,林薇这个身份,才算真正在1956年的柳河县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