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上灯火通明,有行人三三两两地经过。
酒足饭饱的卫子衿挽过万千,“原本想说,我请你吃酒,结果倒成你请客了。”
万千了解卫子衿的处境,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付钱,“往后我请卫仵作帮忙的地方多得很,请一顿饭是应该的。”
卫子衿眼睛滴溜转了一圈,“也行,那我送你一个小物件,当以后你找我帮忙时的物证。”
卫子往四周张望,突然被街边一个陶器铺子吸引,小跑过去。
万千笑说:“路上的雪水刚冻成冰,可滑了,你别蹦跶。”
京内地面多由石板铺成,上头虽有防滑的稻草,但在众人的踩踏之下,已经碎成了泥汤,并没有多少作用。
万千跟着卫子衿走到街边的铺面边。
卫子衿从各式各样的陶器中拿起一个拇指大的人偶,仔细端详,“倒制得讨巧,但不够特别。”
也不等老板反驳,卫子衿放下陶器,挽着万千就往下一个铺子走去。
二人边走边逛,突然,街角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万千余光。
是赵若淳!
他旁边还有一名同行的男子。
万千心中似被什么触动,急忙转身,试图隐藏在人群之中。
她刚想拽着卫子衿先走,就被两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黑衣人拦住去路,“两位姑娘,有请。”
万千僵硬回头,只见赵若淳笑容温和,正冲自己招手。
二人刚走到赵若淳面前,身后的黑衣人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人群中了。
万千不敢离赵若淳太近,匆忙地看了赵若淳旁边的男子一眼,就又低下了头。
这个人,她不认识。
他比赵若淳年轻,约莫在四五十岁左右,鬓边微白,面如冠玉。整体来看,他体形消瘦,气质儒雅,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万千看向他的衣袖,这是暮霭紫暗云纹的锦缎。低调而华贵的布料在他身上平整又妥帖,即使没有配件装饰,也将主人尊贵的身份彰显得淋漓尽致。
“参见赵……”
赵若淳打断,“已经散值,万姑娘不必多礼。”
锦袍男子负手而立,视线落在万千的大氅上,言语中透出一丝玩味,“这位就是大理寺的万姑娘?”
普通一句话却莫名让万千心跳一滞。
她与对上男子的目光,只觉看进了一片漆黑的汪洋,不掩饰表面的波涛,也不给窥视者留余地。
能跟宰相同行的,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万千低头认怂,“在下是大理寺的短工,名为万千。旁边这位是大理寺的仵作学徒,卫子衿。”
万千和卫子衿恭敬行礼。
赵若淳若有若无地看了男子一眼,提议道:“若二位姑娘无事,不妨与我们一同逛逛?”
万千和卫子衿对视,各自心里都清楚,她们没有拒绝这一选项。
待赵若淳与男子先行,万千二人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在这寒冷的夜里,大多数人都在神色匆忙地埋头前行。路过赵若淳一行人时,他们最多抬头看一眼,便抱紧胳膊快步离开。
走了一会儿,赵若淳说:“提前发放御寒冬衣的效果倒是不错,一路上,竟有二三成路人穿着这蓝色袄子。”
赵若淳和宴家不对付,人尽皆知。作为宴云霆身边的知名红人,万千这会儿恨不得自己是块石头,生怕被暗箭误伤。
可就算她不搭茬,赵若淳也没有放过她,“听说万姑娘在帮宴家发放物资,对实际情况想必是要更了解一些的。宴夫人说,宴家会发放三千件冬衣,想必如今已发得差不多了吧?”
万千心头一紧,“我领了宴家的冬衣,为表感激,这才在宴家帮了三日忙。我不过是个小喽啰,不知晓具体衣物存量。但我听说,众世家会把领取名单公示,想必到时就能知道具体数目了。”
“哦?你领了宴家的衣物……”过了几秒,赵若淳慢悠悠地问:“朝廷和世家发的冬衣款式都一样,为何领宴家的?”
万千没想到赵若淳会在这儿使绊子,避重就轻地答道:“缺衣过冬的人还有很多,我领一件就够了,领多了也是浪费。”
“扑哧,”锦衣男子轻笑,他的视线掠过万千身上油光水滑的黑皮大氅,“宴家倒是大手笔。”
“这件大氅并不是宴家发的冬衣。不瞒贵人,小女想着与姊妹在酒楼吃饭,穿得太简陋不合适,这才借来这件衣服。”万千镇定解释着,唯独袖中指尖僵硬而紧绷。
万千小心看向锦衣男子的侧颜,他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闲聊。
锦衣男子又问:“你刚才说,缺衣过冬的人还多得很,可是发放的衣服不够?”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但已经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
万千决定实话实说:“能住在京内的人大多是不缺冬衣的,有住所的就不用说了,即使是……”
“黑工”一词呼之欲出,万千却犹豫了。那些人就如同字面一般,见不得光,从没在文书、案牍之中出现过。
可他们明明存在,万千在汴河桥见过,在大理寺门口见过。他们沉默地擦肩而过,沉默地跪着,沉默地看着万千。
“……即使是京内的黑工。虽然工钱少,但他们至少能买上便宜的棉衣。”
“缺冬衣的人是住在京郊的人。他们年轻时多在京内帮工,年纪上来了,挣的钱就少了,住不起城里的宅子,经不起衙门的搜查,只能往外搬。他们连日常吃喝都无法保障,更不会有闲钱购买过冬衣物。”
万千看向闲庭信步的锦衣男子,暗自崩紧牙关,“可朝廷和世家发放的物资多根据户籍发放,一户一件。故而,小女才说,还有很多人缺冬衣。”
万千很清楚,越是卑微,机会越少。而且机会往往只有一次,就在一瞬,所以必须抓住。
即使赵若淳极力想隐藏,万千还是从他变幻的神色中看出了慌张。
赵若淳有些吞吐,“这,主要还是这几年收成不好,物资不足以照顾如此多民众。瑞雪兆丰年,想必来年大收后,会是另一番景象。”
有的话,只能点到为止。
宰相发了话,万千自然不会跟他对着干。
四人继续往前,万千和卫子衿垂首跟在大人物后面,漫无目的地前进。
就在万千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时,锦衣男子轻飘飘地开口,“啧,多少收成才算够呢?”
语调平淡又疑惑。
万千心里一震。
有变数。
赵若淳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自宴云霆他爹变制成功后,赵若淳的上书、执行、审判之权均被转移。他蛰伏至今,笼络了千般关系,使了浑身解数,直至上个月才拿回财权。
万千这简单几句话,就奔着“他治理不善”去了。
赵若淳咽下口水,“这,若来年仍是寒冬,约莫需要万箪……”
“你说。”
万千猛一抬头,见锦衣男子正定定地侧头看着自己,漆黑的眸里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
他身上的淡漠和宴云霆身上的还不太一样。
宴云霆眼里像是藏着万年寒冰,森森地冒着冷气。万千与他对视时,总有一种被野狼盯上的脊背发凉之感。
锦衣男子身上的寒意更像是一种广阔的荒凉。万千看不懂里头藏的是漆黑的戈壁,还是洪荒之中的废墟星辰。一旦对视上,万千就只想埋头给他跪下。
而,此时此刻,锦衣男子明显是要万千回答这个宰相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各种思绪在万千脑海中翻飞。
她不过不起眼的细碎沙粒,能借别人身体偷得这点时光,已属奇迹。有的话如果必须说出口,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是最赚的。
万千看着锦衣男子,直挺挺地跪在泥泞的石板上,端正地磕了一个头,“在小女看来,明年多少收成都是不够的。”
“与其用物资、钱财去堵这个口子,倒不如想法子疏通。”
锦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什么法子?”
“开放户籍。”
户籍若是开放,动的可是整个京城所有人的资产。到时,普通人会再也买不起房子、世家子弟考学会更为困难、招工成本会飙升。
冰雪的寒凉从膝盖渗进万千身体。
她打破沉寂,“不必完全开放,最好是缓慢地逐步开放。”
万千看着锦衣男子的脸色,补充道:“甚至可以设置难度较高的规则,半年内工钱达千两者可获入籍考察资格,可在京中留宿;在京内工作十年,总收入达万两以上者,可获正式京籍,购置房产。”
“大多数民众其实很好满足,他们只要一点回报,一点足够让他们觉得生活在变好的回报,就愿意付出无限的努力。”
那点回报就像挂在驴脑袋上的粮草,足以支撑大部分人翻山越岭。
“他们主动挣钱,不仅能为元泰省下照料他们开支,还能会为元泰创造出更多的财富。”
话音落下,四人之间空气都凝固,只剩无尽的沉默。
对峙了不知多久。
锦衣男子兴味地说道:“万千?我记住你了。”
万千额头点地,寒风一过,将她后背吹得一凉。
待脚步声远去,一直不敢出声的卫子衿才开口,“万姐姐,他们走了。”
万千挺起腰身,只见两个人影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在看不清的黑夜里,似乎还有无数黑影飞速掠过。
“姐姐,他莫非是……,”卫子衿用她那双还有些颤抖的手,将万千搀扶起来,小声说。
万千轻轻叹了口气,“能先宰相半步,让宰相那么仔细揣摩的,只有一位。”
虽已有猜测,但真的得到答案,卫子衿还是震惊地提起一口气,“那,这,你说了那么多……”
“既没有说身份,那自然也没有立场处置我。不过是机会难得,搏一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