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外城某酒楼最大的厢房内,火盆炭火熊熊,偶尔响起轻微的爆裂声。
在绣有起伏山峦的六扇屏风后,一张红木雕花安案桌靠墙摆放,赵若淳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手肘搭在茶桌,指头轻点额头。
他悠悠地问:“你以为,万千此人如何?”
刚被辞退不久的夏仵作恭敬地站在屏风前,垂头躬身,“万千此人……”
夏侯梁想起那日在百花山,万千所说的话:“夏仵作,只要你能给卫子衿一个机会,不管最后愿不愿意收她当学徒,只要您需要,我随时可以来帮忙。”
自大理寺成立以来,验尸的帮手就一直短缺。万千这个承诺相当于又给自己找了份工作,还没工钱。
回忆收束,夏侯梁飞快看了屏风后的人影一眼,“万千此人行事凌厉,聪慧不失良善。”
赵若淳睁开眼,“良善?”
他盯了夏侯梁片刻,“罢了,你先说一说,万千是如何破的案,仔细一些。”
夏侯梁应下,从樵夫报案到在鸿胪寺的当堂对质,一一告知。
说完,屋内便没了声息。
赵若轻声说着,“鸿胪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屋内沉香深邃的气息在夏侯梁鼻尖盘旋,厚重深邃的味道中带着一丝苦涩。
眼看着赵若淳陷入沉思,夏侯梁也不敢打扰,只能像根石柱似的在屏风前候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赵若淳终于出声,“你这些年辛苦了,如今也到了休息的时刻,往后照顾好自己。”
话里的意思夏侯梁很清楚,离开大理寺的他,往后很难再帮上忙了。
他红着眼跪下,“草民是由大人在坟场救回,才有性命至今,这些年多谢大人照拂。”
赵若淳摆摆手,“你先退下吧,门边的箱子里有些钱财,记得带上,往后若有事,可找我府中管家。”
“是,”夏侯梁端正地磕了头,却没有起身,“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夏侯梁办事向来是不多问的,如今仅仅是开口请求,手里都溢出了薄汗,“下官近日收了一个徒弟,家境贫寒,她资质不算好,我想替她求一个学徒之位,往后能不能正式入职,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赵若淳抬眸看着屏风后的人影,“夏仵作能力过人,座下高徒自不会差到哪里去,夏仵作谦虚了。说吧,谁?”
“卫子衿。”
正如万千预料,自大雪那日后,来宴家领御寒衣物的人便少了许多。
这会儿离晚饭点还有一个时辰,来排队领粥的人只有五六十个。
施粥棚里,比石桌还大的铁锅正咕噜冒泡。
万千正拿着笤帚一般大的勺子搅拌,身后传来梁如霜的声音,“本来还说与你去吃凉州菜的,不仅饭没吃成,还辛苦你来这儿干了几日。”
万千来这儿帮忙是出于自愿,今日更是趁着大理寺闲余,午间就来了。
“无事,我们下次再去吃即可。”
梁如霜将万千手里的勺子递给下人,拉着万千到椅子上休息,“说的是,等我约好时间,咱们再去吃。”
万千笑着答应,有些拘谨地打断道:“呃,如霜姐,我有事儿,想求你帮个忙。”
梁如霜眼底虽掠过一丝讶异,“你说。”
“就是……”
万千才刚说出口,便听见一声欢快的呼喊,“万千!”
万千侧头望去,卫子衿正从穿过排队的人群小跑而来,步伐都带着欢快和雀跃。
卫子衿顶着冻红的鼻尖,兴奋地喊:“万姐姐,我有一个好消息!”
等到了万千跟前,卫子衿才发现在万千旁边,还有一个被粮袋挡住的梁如霜。她慌忙停下动作,先行了礼,“参见宴夫人。”
梁如霜笑着看她,“你是卫子衿,我记得你。”
万千看着梁如霜,主动解释道:“那日你在水云间门口为她说话,她一直记得你的恩情,前几日便说想来帮忙,不料寺中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脚步。”
说起自己差点被卖到水云间的事儿,卫子衿对梁如霜又行了一礼,“夫人,那日给你添麻烦了,多亏有您在那儿,我才躲过一劫。”
梁如霜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无事,那件事本就不是你的错。如今你平安便好。”
闻言,卫子衿红了眼,又是一通感激。
等二人聊得差不多,万千便跟卫子衿提议,“我看煮粥炉火大了些,你可愿意搭把手?”
卫子衿爽快地答应。
到火炉旁边时,万千见周围没人,才打笑她,“说吧,什么好事儿,让你这么高兴?”
卫子衿兴奋地抓住万千的手臂,“李仵作收我当学徒了!”
万千眼睛微微睁大,惊喜道:“这是大好事儿啊!恭喜你,太好了!”
“没错,李仵作也是刚才退衙前才答应我的。”柴火的光落在卫子衿眼中,把她对未来的期待照得明明白白。
受她的感染,万千心里都多了几分轻快。
卫子衿接着说:“我去求了夏仵作,许是他跟李仵作通了气,这才答应收我了。以后我每周去寺里三天,若能通过半年后的寺考,就能正式成为仵作了!”
作为让卫子衿成为仵作的推手,万千看她走到这一步,真心替她高兴,“要不一会儿发完物资,我们去酒楼吃顿好的,庆祝一番?”
二人说定,干起活来都多了几分力气。
华灯初上之时,排队领粥的人约莫只剩下十几个,旁边发放衣物的宴家仆从已经开始准备收场。
万千坐在方桌边,专心致志地核对今日粮食账目。
梁如霜在她旁边坐下,“多亏有你,这两年我眼神越来越差了,让我在烛火下核对账本,怕是得看到子时去。”
今年捐钱捐物是由皇帝发起,各世家的账目自然是要公示。若是被查出低于承诺的物资数目,不仅会被民众声讨,还免不了一顿责罚。
刚拿到宴家账本,万千是有些惊讶的,她没想到梁如霜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她这个外人。
也是为了不想辜负梁如霜的信任,万千把这账目仔仔细细地算了两遍。
这会儿刚好梁如霜过来,万千便把基本账目情况和粮食存留与梁如霜说了一道。
等验核完毕,梁如霜像是想起什么,“诶,你先前说有事与我说,是何事?”
万千想起来,那时候卫子衿刚到,把话题打断了,“啊……无事了。”
梁如霜柳眉微扬,没说话。
万千见她不信,笑着解释:“现在真的没事了。”
梁如霜也不强求,“行吧,等此事结束,我再请你吃饭感谢你。”
万千还没答应,梁如霜已从身后的仆从手中接过一件黑毛大氅,那大氅光泽如流水,一看便知其贵重。
梁如霜走到万千身头,直接将大氅披到她背上,似怕被拒绝,抢先说:“这是兔毛,很暖和,我没穿过。它留在我柜子里就是浪费,倒不如送予你。”
万千怕起身撞着身后的梁如霜,不敢妄动。就在她犹豫的几瞬,脖颈前的衣带就已系好。
梁如霜走到万千面前,上下打量,满意地说:“果然还是得年轻小姑娘穿,衬得人白净又干练。”
万千觉着,梁如霜送这件衣服,多少是存了感谢自己来帮忙的意思。看她态度坚决,万千也懒得推拉,道了谢,便收下了。
梁如霜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人少,你核完账本便早点回家吧,别老在我这儿待着了。”
“好。”
宴家的物资发放到了尾声,万千干完活,便拉着卫子衿一块离开了。
年末虽寒,但难得今日气温略有回升,出门吃酒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酒楼大堂坐了六七成,上菜倒水的小厮在各种招呼声中穿梭。
万千二人跟着小厮将到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菜。
“万姐姐,除了你点的三脆羹和东坡脯,他家还有一道招牌菜,”卫子衿眼里透出一股机灵劲儿,“你可知是哪道?”
万千端起茶杯,“梅花汤饼。”
“没错!”卫子衿微微歪头,“你如何得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家主厨归乡以后,这道菜就没落了。”
万千嗅茶的动作一顿,这可不是三年前来京郊的普通人能知道的事儿。
好在卫子衿并没过多纠结,继续说:“那时候,母亲常常会带我和哥哥来这儿吃饭,我每次都得盛两碗汤饼。”
她拿着桌上的茶杯,轻轻晃悠,微垂的眸里藏着记忆深处的时光。
“啪!”
酒水撒落,酒杯在邻桌桌角翻滚。
“大哥,今日,弟弟给你送行了!”男子黏糊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
在卫子衿后方,两名男子相对而坐。说话的这位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端着酒杯,面颊泛红,一看就喝了不少。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弟弟,不是哥哥不想留啊。这个月以来,京里查了四十多次黑户,我就一个拿辛苦钱的,哪儿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男子倾靠过去,低声说:“你还年轻,哥哥好心劝你一句,早做打算。我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兄弟说,月初多位大臣上书,严查京内黑户,更有甚者,想从住宅下手,把黑户清出京城。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查户籍的事,万千听大理寺的同僚说过,这是黑工案件之后的京里惯用法子。只不过百花山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中还有璃国七皇子参与,故而官府查得比以往更严格。
听了这两兄弟的苦楚,卫子衿的好心情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无法在京中落脚,卫子衿何尝不是呢?
作为女子,她当不了户主,未来若脱离卫家,怕也只能搬到京郊居住。
“万姐姐,你每日从京郊进城,需要多长时间啊?”
“这几日进城查得严,再加上天气,得一个时辰。”
自入冬以来,万千每天得四点起床,先走一个小时山路,再在外城门口排一小时队。等到大理寺的时候,她时常感觉自己的脑髓都被冻住了。
“啊……,”卫子衿明显吃了一惊。
万千看懂了她的顾虑,“你不是说,若能正式入职大理寺,就能入籍吗?外城也有便宜的屋子,到时肯定有你落脚的地方,不至于让你流落京郊。”
卫子衿无奈道:“元泰的律法上说:若为官者,籍入本地。虽没限制性别,但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官。男子入京籍都难如登天,更别说女子了。”
万千虽不像卫子衿那般,对京籍有执念。没有户籍生出的□□、精神折磨,万千倒是实打实地尝了个遍。
两个受户籍侵扰的人各有思虑,餐桌上陷入沉默。
卫子衿以为万千被自己的悲观影响,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但万姐姐,你不一样,你那么厉害,一定会如愿成为本朝第一女官,住进京里的大宅子。”
万千盯着她亮晶晶的瞳孔看了一会儿,失笑道:“行,我努努力,若当上了寺卿,我就把寺里所有仵作都划给你管。”
虽是白日做梦的痴话,卫子衿不仅没有扫兴,反而惊喜道:“哇,那样的话,我也是个大官了。”
珍馐美食挨个呈上,欢声笑语间,白日里的愁苦逐渐在温暖昏黄的灯火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