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霆跟着万千查了几条街。
万千不似往常那般谨慎细致,反而像巡街的衙役,看两眼就换下一个地方。
终于,宴云霆忍不住开口,“说吧,找我来,究竟何事?”
万千正往深巷里张望,“我觉着卫子衿可能有危险。”
“有证据吗?”
万千回头看着他,“有的话,我早报官了。”
她牵着缰绳,从巷子里出来,“反正你也得回大理寺,这不是正好顺路?”
宴云霆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话语哽在喉头。
万千在他的身侧停下,“这一路你若闲着无事,倒不如跟我说说去璃国使团时,说的‘你不是信我’是什么意思?”
那时,在汴河桥搜集受害者信息受阻,宴云霆曾说:若万千找到受害者不是璃国人的证据,便与她解释。
如今案件已结,再加上七皇子写的那封信,万千也算达到要求。
宴云霆虽知万千这会儿特意提及此事,意在拖延自己,却仍策马追上先行一步的万千,“有人暗中向我递了消息。”
“谁?”
“不知,那日从百花山回大理寺时,就有人将纸条放在我的公案之上,上面写着‘马车’二字。”
线索在脑子转了一圈,万千似有所悟,“所以你才说:‘你不是信我’,你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牵引案件走向,不管我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大局?”
瞧着宴云霆默认的样子,万千觉得有些不对劲。
宴云霆太淡定了。
给刑部提交的审核文书万千看过,宴云霆并未汇报纸条一事。而且,据她观察,案发以来,宴云霆并没有在大理寺搜查过送信之人。
这样的处理方式多少有点敷衍了事了。
但细想下来,万千也没有怀疑宴云霆所说的真实性。
首先,宴云霆没必要撒谎。其次,七皇子一案牵扯两国和平,元泰不会允许损害国体的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有人暗中给宴云霆递消息再正常不过。
但问题是,递消息的人是谁?
宴云霆淡然成这样,莫非他对幕后之人已有猜测,所以才没有深查?
万千看向身侧之人,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前方,冷峻的神色明显是不愿多说。
她故作不解,试探道:“大理寺守卫森严,给你递消息必有寺内之人参与,可连你这个大理寺卿都查不出线索,只怕是有高位之人包庇。大理寺不是通过考试才能入职的吗?怎会有那么多关系户?”
宴云霆冷笑,“考学非寻常百姓家所能担负。只要培养的人够多,总有人能脱颖而出。”
“就没有单打独斗、纯粹凭实力上任的?”
“没有。”
宴云霆答得到太干脆,万千疑惑反问:“我这种平民中的平民,好歹算半个吧?”
“不算,”宴云霆巧描淡写地扫她一眼,“即便你再聪慧,即便你是男儿身,若对高位之人无益,也不会轮到你。”
万千撞进他的瞳眸,疑问几乎在唇齿翻腾——
那么,你招我来,是为了什么益处?
许是宴云霆气势过于凌厉,不过几瞬,万千的理智就回归上峰,她垂眸避开灼灼目光。
她知道,自己对李家之事所知甚少,现在还没有跟宴云霆摊牌的本钱。
万千吸了吸鼻子,刻意调侃道:“寺卿,你这大理寺管得可真是四面漏风啊。”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逐渐安静下来,继续沿街寻人。
街边的商贩已经没了身影,路面上先前清扫的痕迹已被新雪覆盖,把马蹄声都藏在薄雪之下。
路过一家酒楼时,万千突然勒马,“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酒楼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的台阶上却鲜有人迹,两侧石制烛台上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
宴云霆仔细听,风雪刮过如同长笛在耳边飘渺低吟,“听见了风声。”
“不对,”万千跳下马,刚顺着声音走到深巷口,就看见里头岔口处有一片微光。
万千悄声过去,发现岔口里头是一条死胡同。一个披着白裘的女子正背朝自己,旁边另一个姑娘穿着火狐短袄,手里拎着灯笼。
而瘫坐在她们面前的,正是万千寻了许久的卫子衿!
卫子衿披着软毛织锦披风,里头是豆青色的沙袍,这套衣服晚秋或许还够用,可在这下雪的天气穿,只能说聊胜于无。
卫子衿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眼里虽有泪水,却坚定地仰头望着面前两个女子,“碰到你的衣袖,真的是无心之失。我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已经换过衣物、洗过手。”
披着白裘的女子愤然道:“呵,这是换衣服、洗手的事儿吗?谁知道你碰了多少尸体,晦气!”
拎着灯笼的女子在卫子衿面前蹲下,“卫家真是时运不济,竟出了你父亲那般因贪污而当街受刑的,又添了你这自甘堕落去当仵作的。”
卫子衿反驳道:“时事艰难,我卫家与你们从未有来往,也未对你们行过不义之事,你们又何苦来为难我?”
“为难?你父亲行为如此不堪,你卫家继续住在那儿,我们才是真正地为难!”
蹲着的女子不耐烦地说:“我的朋友听说我家和卫家挨着,都在跟我打听你爹贪了多少钱,你这个女仵作剖了几个人。我都快烦死了!”
……
在她们身后的拐角,宴云霆走到万千身后,轻声问:“你不去救她?”
万千没有答,而是平静反问:“你觉得卫子衿会怎么办?”
这能怎么办?
卫父前些日子已被斩首,卫子衿哥哥虽说是在准备春闱,但谁知道能不能录用。就冲卫父贪墨的名头,现在的卫家,街边路过的狗都能上去踩两脚。
宴云霆:“她只能忍着。”
万千想了想,“卫子衿应对问题的经验是逆来顺受,甚至会刻意展示脆弱,来赢得对方的可怜和同情,以此逃过劫难。”
宴云霆微微抬眉,“你想说什么?”
万千缓缓开口,“最近,她变了。”
能把亲爹送上断头台的人,不可能是善茬。卫子衿的才智、狠辣心性以及对时机的把握,绝不止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一点。
宴云霆往卫子衿方向轻抬下巴示意,“所以,你就那么干看着?”
万千正想反驳,刚转头,却被近距离的宴云霆吓了一跳,额头几乎贴着他的下巴擦过。
万千心脏滞了一瞬,又被她迅速拽回来。
她僵硬回头,神色躲闪,声音却平稳如常,“卫子衿若是想跑,至少能弄出一些动静,这两个女子拦不住。她们三人是邻里,卫子衿若想留一些情面,我俩硬出头,结果不一定是她想要。现在这情况,倒不如先静观其变。”
在胡同内,卫子衿强撑的声音有些颤抖,“所以,你们想怎么办?”
“简单啊,赔一件新的不就好了。”拎着灯笼的女子轻描淡写地说。
“我,我没有钱。”
“那就卖房子啊,别住那儿了。”女子说得理所当然。
一时间,风雪刮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说话啊,你家到底搬不搬?”
卫子衿看着她们,她们眼里的鄙夷、不屑、厌烦是那么扎眼。当然,最明显的还是那决绝神情。
卫子衿撑在地面的手死死攥着,被白雪衬得通红。仅存的自尊让她低下了头,她不愿在她们面前露出困窘的神色。
卫子衿苦笑呢喃,“呵,活着怎么那么难。”
“什么?”
“我说,我不搬。”卫子衿收敛起心绪,艰难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我不搬,听见了吗?”
虽说着狠话,卫子衿弯曲的身影看起来却格外疲惫,像是抗了千箪重量。
披着白狐裘的女子似乎被卫子衿的态度激怒,“那就赔衣服!”
卫子衿缓缓看向她,眼神麻木又薄凉,“赔不了。”
不等她们说话,卫子衿冷声道:“既然你们苦苦相逼,那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大不了我就把这件事传出去。”
“我虽没有正职,但全国的公职仵作可不少,你这般看不起国家官员,仅因无心触碰,就威胁别人搬家,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你爹和兄长怕是也得受你连累,担个教不严的名声。”
卫子衿看向白衣女子,吐字清晰,“而你,你最惨。你尖酸刻薄、落井下石的样子,会在世家里流传,被你看不起的仆人听见,被你未来的婆家听见,甚至是你的孩子。哦,不,你可能连婆家都不会有。”
“你!”女子气极,高高扬起手掌。
“来,打,”卫子衿冷笑出声,“我不介意再添一点谈资。”
扬起的玉手在风雪中颤抖,却始终没有落下。
僵持片刻,卫子衿也不再等待,越过她们,迈步离开。
“卫子衿,你等着!”
闻言,万千飞快拽过宴云霆小臂,从拐角走出,沉声问:“等什么?”
胡同中,被拦住去路的三人怔愣了一会儿,拎着灯笼的姑娘最先回神,提起气势,质问道:“你们是谁?”
“他是大理寺卿,宴云霆,”万千好心解释:“就是那个天天与仵作为伍的大理寺卿。”
宴云霆黑阎王的名头,京内谁人不知?
两名女子想起自己对仵作的不敬之言,顿时慌了神,“我们,这……”
万千见卫子衿冷得发抖,便不打算浪费时间,“姑娘,若不想今日之事传出去,就别让我听到你们再为难卫子衿的事儿,明白吗?”
宴云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虽然没有说话,身上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寒意。
白裘女子只是看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害怕地答应道,“明,明白。”
卫子衿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倦怠的眼神里,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万千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她身上,“走,我送你回家。”
卫子衿像木偶一样,任凭万千摆弄。
恰好卫家和大理寺顺路,三人便一同骑马走了一段。
待宴云霆离开,万千感觉背后的人一直没声响,便主动开口:“这么冷,可不能睡啊。”
说完,肩头便多了几分重量,不过片刻,便感觉温热的液体滴入脖颈。
万千劝慰道:“将你的事当作闲谈的那些人,大多活得乏味又平淡。她们若只谈论自己,没人会听,故而只能挑别人精彩人生来谈。”
不知是否是这番话起了作用,身后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万千没有打扰,安静地在雪夜中前行。
等快到卫家时,卫子衿才哑着嗓子开口,“万姐姐,为什么进大理寺那么难啊?”
万千耳边响起宴云霆先前所说:“仅凭实力,没有人能入职大理寺,”一时语塞。
的确,入职大理寺就是很难。
宴云霆当初拉她入局,必然有所图谋。他像一个操盘手,为万千抛出线索,引导她走向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如今,未知的危险就像鼓槌,敲打万千的心脏,速度越来越快。
但孤苦无依的万千也没有选择,她要想查李家一事,唯有借助官府之力。万千只希望于自己的行动比宴云霆更快一些。
思绪正在万千脑中纷飞,风声携着卫子衿的哽咽传来,“我不过是想像你一样,凭本事养活自己,怎么那么难?”
万千不忍心骗她,“其实,我也不是凭本事进的大理寺。”
“什么?”卫子衿直起腰身,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宴寺卿?”
“没错。”
“姐姐,那我……”卫子衿急切地说着,似想到什么,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话头。
万千心领神会,卫子衿是想向宴云霆求助。
然而,万千自己都在设法与宴云霆保持距离,偏偏又不便与卫子衿言明她的困境。
万千斟酌了一下,“宴云霆这个人,精明且城府太深,去求他肯定会付出代价的。当然,如果你想去尝试一下,我肯定也不会拦你。你考虑清楚。”
回答万千的是风雪声,和肩膀上的逐渐增加的重量。
片刻,靠在万千肩膀上的卫子衿轻声问:“姐姐,没有背景的人,是不是真的进不了大理寺?”
万千望着遮天蔽日的黑夜,宴云霆先前的话在脑中回响。
一声轻叹飘散在风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