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慕柒坐在对面细瞧,闻祎不仅胃口淡、情绪也很淡,总是要很细微的观察才能注意到她是否不开心。
“还有还是要补充的吗?”
闻祎抿下一口海鲜粥,抬眸迟疑道:“慕柒。”
陌生的称呼让她有些不习惯,总觉着两人之间莫名被拉近了一些距离,但明明也就见了几面。
“没有,你适应得很快。”
岁慕柒摇头,抬手指向她的手腕:“我只是隐约看到了镯子,你又戴上了?”
闻祎想到师傅,淡声回道:“物归原主。”
在闻祎的记忆中,岁慕柒曾问过自己回京是不是为许昌治病,虽然当时她没有直接回答,但在她认知中,对方既然敢问,想必也猜了大半,也就没什么不能说。
闻祎胃口不大,吃得差不多了,她将碗筷放在一边,拿起一旁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额,有点苦。
岁慕柒总觉得闻祎的话有哪里不对,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以后得让他们少泡一些浓茶了。
半晌,抬眸似笑非笑:“所以初见那天,我问你认识我师傅吗,你骗了我?”
“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骗。”
闻祎短暂停了两秒,似乎正在思考措辞:“再说了,你仔细想想,我其实没骗你。”
岁慕柒气笑了,反问:“没有?”
闻祎点头,目光落在对方明亮的丹凤眼上,理直气壮:“对,当时我只是否认我与你师傅的关系,否认去过边疆,但可没有否认我们认识。”
“是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
面对闻祎的强词夺理,岁慕柒的焰火反倒被泼灭。
他接着对方的话,温声开口:“那之前你们是在哪里见过?”
“江南。”
闻祎抬眸坦言:“他来找过我师傅。”
岁慕柒注意到对方提起江南时,神色坚定,眨眼的频率也比先前要少很多,很大概率是真话。
门外突然一阵脚步声,闻祎的视线偏移,发现是一个小厮。
圆环半垂耳听完,抬手敲了下门,提醒道:“主子,夫人,周太医到了。”
“走吧,一一。”
岁慕柒起身伸出一只手邀请闻祎,闻祎理了理眼前的碎发,直视搭上。
云归和圆环跟在身后面面相觑,明明是亲密的牵手,为什么感觉前方两人剑拔弩张暗暗较劲,没有柔情?
他们一路走到前院接上周文博。
“郡主,岁大人。”
周文博眉眼带笑,视线时不时落在两人的交接处。
闻祎突然意识到这样有些别扭,主动松了手指想要岁慕柒放开。
“周太医,早。”
岁慕柒无视并更加用力握紧,温言道:“用早膳吗?”
闻祎侧首看了眼,耳边似乎听见了低沉的笑声。
“不了,多谢周大人。”
周文博摆摆手,谢绝好意:“我在家用过了。”
三人并排走在一起,岁慕柒看上去心情不错,晨光落在他的眉眼更显朝气。
“岁大人,许老将军最近身体如何?”
周太医并未察觉另一边的无声喧嚣,想了想询问:“多梦、易醒、心绞痛等症状有无缓解?”
关乎病情,闻祎的侧头看了过来。对方侧颜硬朗,没了平日玩笑的放松,更添一份忧愁。
“好好看路。”岁慕柒察觉到闻祎的视线,抬起空余的一只手将其扶正。
“让周太医见笑了。”
见到两人这般亲昵自然的动作,周文博彻底没了初来闻府时的满心愧疚。
他笑了笑,替师侄解释:“郡主也是忧心病情。”
“师傅这段时间的情况比先前要好上很多。”
岁慕柒笑了笑,回到先前的话题:“虽然还没有彻底恢复到正常状态,但总体来看,频次下降了很多。”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更显轻松:“前些日子还在唠叨要邀周太医一同下下棋。”
周太医爽朗一笑:“哈哈,今日就可。”
谈笑间,几人穿过后花园,掠过一路山石琼林,最终停在院门。
闻祎抬眼望去,许昌正穿着一袭薄衫在晨曦下练拳。
岁慕柒跨过门槛,对里呼唤道:“师傅。”
光下的许昌寻声侧目,收拳上前,用力一挥:“起开。”
“丫头,来了。”
被推开的岁慕柒踉跄两步站定,面对许昌难得一见而和颜悦色,不禁反思:这真的我的师傅?
许昌的院子肉眼可见被分成三个区域,一部分练武、一部分休闲娱乐,还有一部分用来会客。
闻祎环顾四周,闻到空气中清淡的香味,才注意到树下棋盘桌面一角插着几朵粉白相间的花,似乎是师傅最为喜爱的木芙蓉。
许昌拉着闻祎,径直往室内走。
“丫头,吃饭了没?”
“岁慕柒有没有欺负你?”
闻祎回神,轻轻摇头:“没有。”
许昌的房间很大,也有些空。整体家具颜色较浅,看上去异常不符合对方武将的习性。
室内窗户大开,晨曦从外面透进来,看起来明亮温暖,但实则却有些凉。
窗边放着小小的石制弥勒佛,和蔼可亲;越过窗往外看,半截芙蓉树从外突入,既点缀又为室内增添了一抹亮色。
周文博一把拍在许昌肩膀,笑呵呵道:“老糊涂,你一天到晚在瞎想些什么。”
“他们俩恩爱得很。”
闻祎伸手碰了碰袖珍佛像,不禁问:“许老将军,信佛?”
岁慕柒轻轻笑着凑近解释:“他不信。”
“这里没有佛堂,这东西,他就是摆着玩的。”
说着,他也有些好奇:“那你信吗?”
闻祎将物品摆回原位,默了默,言简意赅:“不信。”
五岁到现在,她懂得寄希望于他人永远是最可笑的。
闻祎扫了眼许昌,结束刚才的话题:“将军,先坐,我来为你把脉。”
“丫头,别将军、将军地叫了,听着别扭。”
许昌皱着眉头坐上位置伸出手,提议道:“我和你师傅同辈,你叫叔就行。”
周太医很自然退到一旁:“郡主,麻烦你了。”
闻祎坐到许昌对面,客气道:“周太医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
岁慕柒垂了下眼。
不言而喻,这场诊治的主导为闻祎。这和他的初期想法偏差过大,但他同样能看出这两人对闻祎有着足够的信任。
不过这份信任的来源是什么?
闻祎将手搭上,半晌后蹙眉抬眼,对上许昌略显心虚的眼神,沉声斥道:“昌叔,你是嫌你的命不够短吗?”
岁慕柒:“闻祎!”
周文博及时拉住他,抬眼询问:“看出什么了?”
“看出某个人仗着是身体恢复一分就急着去送死。”
周太医不满瞪向许昌。
闻祎冷嘲热讽解释一句,侧首向一旁吩咐:“圆环,照着先前的药再给许将军熬一副来。”
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周太医应该告诉过你,切勿熬夜,准时用药。”
岁慕柒顿时明白事情走向,沉默退回一旁。
“我……”
许昌沉默一瞬,艰难张嘴:“我就是感觉好多了,想着停一两次也不会有问题。”
周太医显然也觉得事情严重,帮腔道:“老糊涂,你这坏习惯怎么还是不改。”
“许将军与我师傅相熟,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
闻祎起身站在许昌面前,有些背光,垂眼严肃询问:“我只问一遍,你真心想治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直直落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岁慕柒有一瞬间的愣神,身为大夫的闻祎和记忆中的闻祎有很大的错位。
许昌点头诚恳:“想。”
闻祎似乎缓和了情绪,浅笑道:“既然想,那接下来的日子昌叔就好好听我的。”
周文博将随身携带的药盒打开,拿出纸笔递给闻祎。
闻祎来到窗前,寻个光亮地方,一笔一划,没有停顿。
周文博看了眼和岁慕柒无声对峙的许昌,没搭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跟在闻祎身旁。
他总是在书信中见到闻祎的名字,师姐总是夸耀她的弟子如何聪慧活泛,今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
闻祎的药方写得很快,等到墨水风干,双手递给周文博:“周太医,您看看,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我看看!”
周文博接过,连连称道:“不愧是她最得意的弟子,这思维能力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祎的大部分用药许昌现在所用的药材一样,但稍稍改动的部分格外惊艳,将解毒与调养合而为一,既能保证许昌身强体壮,也能更好延年益寿。
闻祎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抬眸微笑:“周太医严重了。”
她起身,偏头道:“慕柒,能帮我带周太医去院子里坐会儿吗?我和许老将军聊两句就来。”
一方面闻祎想着物归原主这件事不值得大肆宣扬;
另一方面,她想,或许许昌也不会喜欢让人围观自己的悲伤。
岁慕柒点头,带着一头雾水的周太医离开。
整个房间空荡了很多,显得更加安静。
闻祎见几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取下手镯放在桌上。
“将军,上次没来得及,师傅让我将此物物归原主。”
许昌垂眸,沉默了好一会,问:“她还好吗?”
那一瞬间,闻祎感觉对方的肩膀都坠了下去,整个人萧瑟不已。
但她不是一个善于和人相处的人,所以当下她也不清楚如何安慰,只能直白道:“她很好。”
风经过窗边,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半晌后许昌抬头,勉强笑着:“那便好了。”
闻祎起身看向树下的芙蓉花,轻言道:“昌叔,单是师叔的请求,我不会来京城。”
话说完了,她不再打扰,起身离开。
圆环候在门外,见到闻祎躬身道:“夫人,这边请。”
岁慕柒将人带到花园旁的一座凉亭,周文博将药方拾好放进兜里,思索迟疑道:“岁大人。”
“周太医”
岁慕柒的视线从假山中收回,像是看出周文博的踟蹰:“周太医不妨有话直说。”
“还请岁大人不要计较郡主对许老将军的态度。”
周文博躬身代替闻祎辩护:“她身为大夫,自然无法接受轻视自己身体的患者。”
尽管事出有因,但两人毕竟要长久生活,万一一句话不合适成了隔阂就不好了。
岁慕柒摇头,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刚才他的语气有些冲,他才应该对闻祎道歉。
“我理解的。”
他安抚周文博:“一一直言不讳,我更为放心。”
耽搁许久,早晨还是光亮明媚的日光转眼被乌云遮了大半。
闻祎随着圆环穿过假山来到凉亭,隐约听到自己名字,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没有。”
岁慕柒道:“在夸你医术高明。”
闻祎怀疑,但看向岁慕柒时,对方坦然,冲她淡然一笑。
她接收到周文博的视线后,忽略对方话里的戏谑,道:“慕柒,我送周太医药离开,顺便再精细下药方,你要来听吗?”
微风穿过凉亭,带着淡淡凉意。
“不了,我陪师傅待会。”岁慕柒拒绝并上前牵住闻祎的手,试了试温度,有些凉。
“外面风大,带着手炉。”
岁慕柒抽手的速度很快,闻祎一时没反应过来。“好。”
她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走去。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回首建议:“那你等一会再去,让老人家缓缓。”
见人穿过假山不见身影,岁慕柒收回视线,淡淡道:“听到什么了?”
圆环上前将闻祎与许昌的失意悲伤一一道来。
岁慕柒掩唇闷笑:“算了,我就不去惹人烦了。”
“圆环,带人私下查一查月牙与柯义的关系,再查一查郡主遇害前同她有所来往的所有人,三日之内,事无巨细。”
圆环领命离开。
岁慕柒从怀里掏出令牌,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冰冷的莲花花瓣。
他有一个猜想,这枚令牌或许不是柯义的,但还需要验证。
闻祎将人送到门口,马车已经停在一旁。
周文博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扣,玉上有着淡淡的沟壑,看上去是个回字。
他放在闻祎手上:“师侄,既然你已经回京,那这个东西也该交还给你了。”
闻祎连忙推脱:“师叔保管就好,这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
周文博语气温和,但态度强硬:“你拿着吧,物归原主。”
闻祎想着以后再还回去,便也不再推拒。
周文博点点头,掀开帘子半脚踏入马车,想到怀中的药方,提议道:“逢五逢十我们都会组织义诊,算算时间正好是你回门后的第二天,要来一起看看吗?”
同样时间,闻祎与师傅在江南时也会义诊,原以为回来京城会被迫搁置,没想到师叔同样延续着师门的习惯。
她问:“师叔,这次义诊的地点在哪里。”
周文博:“平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