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咖啡店的人并不少,他们找了角落里的一张安静的座位。
棠荔枝要了一杯冰拿铁,白屿要了一杯冷萃。
棠荔枝没有绕弯子,她直接了当地问白屿:“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可以告诉我吗 —— 张勇是被谁带走的?”
白屿没有喝面前的咖啡,他这次没有迟疑,正色道:“被我父亲。”
“白老先生?”棠荔枝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白老先生也和这件事有关?”
白屿低下头,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盯着面前的黑咖啡。
白屿和白震山分别在泰国找张勇。白屿怕父亲对他有所隐瞒当年母亲的事,所以他和白震山各查各的。
白屿的助理收到了张勇被带走的消息,所以出现在张勇家门口。他当时没有看清楚在门口的人是棠荔枝和舟舟,还以为是其他找张勇的人,因此才匆匆离开。
白屿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的节奏比平常快了许多。
“张勇的事很复杂,背后不仅有你父母的命案,还牵连到其他案子。他背后涉及到的人物很危险,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对抗的。我和我父亲都在找张勇的下落,但是我并不完全相信他,所以我派人跟踪了父亲的人。我刚才在饭店和你说的那些事,是张勇亲口告诉我父亲手下的,至于他口中的‘那个人’,也只是当年的一个小人物而已,并不是背后真正的大佬。至于张勇接下来会被怎么处理,完全由我父亲决定。”
棠荔枝皱着眉,一下子有太多信息进入她的脑海里,她完全没有消化。
“那这么说……白老先生想找张勇,是因为他也被人报复过吗?”
白屿不响,他的睫毛在眼尾投下细密的阴影。他深敛黑眸,将翻涌的情绪锁进眼底。
白震山,是当年的加害者,也是受害者。
准确来说,白震山是加害者,而受害者是他的妻子,也就是白屿的母亲。
所以这些年,白屿打从心底里没有把白震山当成真正的父亲,而是纯粹地把他当成自己的老板。
但是,他没有对棠荔枝说这些。
过了一会儿,白屿才缓缓开口:“我母亲的事,跟张勇无关,但是跟张勇背后的人有关。张勇是我目前能掌握的唯一一条线索。这条线索,是你提供给我的。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渊源,这大概是……是天意吧。”
棠荔枝想起,白屿提过,他的母亲在他上初中时就去世了。至亲的去世,是活着的人心中永远的窟窿。棠荔枝非常理解这一点。
所以,只要白屿不主动说,她绝不会去问。
咖啡店的冷气开得很足,再加上冰凉的拿铁下肚,棠荔枝觉得有些冷了。
窗外的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到深棕色的木质桌上,也将白屿的黑发染成了琥珀色。
白屿盯着她看了几秒,才收回视线,低沉着声音开口道:“张勇的事,你父母的事,以后全部交给我。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要再查,不要再管,更不要再发生像今天这种孤身一人去追别人的事。今天的事,也不要再告诉更多的人。”
棠荔枝低头喝着咖啡,不置可否。
他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应,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如果我收集到什么线索,一定会及时同步给你。所以,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回国后不要再查了,知道吗?”
她没有办法,看他那架势,如果她不答应,他不会放她走。
她把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白屿:“你们按照原本的计划继续玩,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明天回国,如果有其他进展我一定会告诉你。”
棠荔枝用吸管一口喝完了杯中的咖啡,低声道:“知道了。”
——
从泰国回来后,棠荔枝非但没有听白屿的话不再管这件事,反而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翻查当年的车祸上。
之前的她一直麻痹自己,父母的死亡是意外。直到这次泰国之行确定父母是被人杀害后,她发誓一定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手无寸铁的、还有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她相信只要找到凶手,就一定有办法为父母洗清冤屈。
她怀疑白屿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只是因为不太确定或者暂时无法对抗,所以选择不告诉她。
不过没有关系。
为父母报仇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出当年的真凶。
她再一次翻出当年她从清辉报社拿出的资料,想从父亲以往的报道中找寻线索。
她在网上买了一块大白板放在客厅中,用剪报和关系图的方式来梳理思路;柚子和秋月熙也在空闲的时候帮她查资料、寻找可疑人物。
她们用一个月的时间重新梳理了棠荔枝的父亲棠实在清辉发表的所有揭黑报道,虽然有些许头绪,但凶手的指向仍然不明。
“能用这种极端方式报复的人,一定是被触及了巨大的利益。”柚子分析道,“所以我们排除了一般的报道,像是占用消防通道的摊贩、偷水偷电的邻居等等小事,应该不至于杀人。”
秋月熙指着白板上的三则新闻说:“最后只剩下这三则报道的关联人最有可能向记者报复—— 卖假药的企业、非法开采且雇佣童工的黑煤矿、污染环境的工厂。”
棠荔枝盯着白板上的图片陷入了沉思,只听她嘴里嘟囔道:“卖假药企业的董事长一干人等被判无期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黑煤矿被曝光后,背后的保护伞被免职,黑煤矿的老板扔下妻儿跑去美国至今被国内通缉;污染村庄的工厂被揭露后,工厂倒闭工人下岗,老总欠钱不还被围殴致死。”
柚子说:“能干出那种事的人,一定有非常强硬的社会关系,有手下肯替他卖命做违法的事,一般的有钱人或是老总可做不到,除非是……背后有□□组织撑腰。”
棠荔枝摇摇头,拿起红色马克笔在这三则新闻旁边都画了一个叉。
“我认为这三个人的可能性都不大。卖假药的关联人都在监狱里,而且他们的财产当年也都被没收了,应该不会有外面的人愿意替他们杀人吧?黑煤矿的老板当年跑路的时候自身难保,据说一直在美国打黑工,应该没有钱雇人;至于污染村庄的工厂老总,如果他有钱雇人,也不至于被债主打死,而且这则报道是爸爸刚毕业时做的新闻,就算其他关联人要报复,也不至于等这么多年才动手吧……”
柚子点点头,表示赞同棠荔枝的推测:“唉,这么看来,线索又断了。要不我们再找一遍,会不会遗漏了其他重要的新闻?”
棠荔枝垂下眼睛,后退了两步瘫坐在沙发上。
“我自己筛选过无数遍,你们又帮我排除了两遍,应该不会再有遗漏了。”
“那……我们再仔细查一查这三则新闻?搞不好这三则新闻里还有其他漏掉的信息。”柚子提议。
“等等。”秋月熙突然想起什么,她从椅子上坐起来,问棠荔枝:“你手上的这些资料,是叔叔当年报道的全部新闻吗?会不会有些报道是你没拿到的?”
当年的报道没有电子版,棠荔枝手头的这些资料都是从清辉的资料室里面拿出来的,全部都是每年留存的纸质报纸。她按照年份和父亲的姓名逐一筛选过,应该没有遗漏。
棠荔枝说:“清辉的资料室里并不是每一期报纸都被完整留存。清辉十几年前搬过家、也装修过,而且那些纸质资料全靠人工整理,经手过那么多人,残缺不全或缺少期数也是有的。”
秋月熙有了主意,她提议道:“重大的揭黑报道,往往不会只有一家报社报道。叔叔的文章在清辉首发后,如果社会影响力大,其他报社也会转载的。我们可以分头去花城的其他报社再找一找,也许能找到叔叔的其他报道。”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之前一直在清辉给的这些资料里打转,应该去其他报社再问问!”棠荔枝拿起电话,立刻拨给老黎。在人脉王老黎的介绍下,三人分别去了花城的另外一家晚报和两家日报翻查线索。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排除了这三家报社和清辉早报重复的报道后,三人都把目光锁定在了一则重要的社会新闻上。
这则新闻,当年花城的一家晚报和两家日报都有报道,但奇怪的是,它并不在清辉早报的资料室里,因此棠荔枝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1995年底,花城的数十家地下黄色放映室被记者 —— 也就是棠荔枝的父亲棠实曝光,这些黄色放映室先用低价吸引成年人和青少年观看血腥暴力黄色的影片,然后以此作为拉客聚点,背后还有一个超大的□□组织以此谋利。
接下来的内容,越来越让棠荔枝的脊背发凉。
资料显示,这家地下黄色放映室的伪装公司是一家连锁的影视光盘售卖和租赁公司 —— 啸谷震山影音有限公司。当年事情被曝光后,被判刑入狱的人有公司法人白啸谷、以及一些投资关联人。
啸谷震山影音有限公司。
法人是,白啸谷。
太熟悉的名字。
一查便知,白啸谷是白震山的亲哥哥。不过在那次风波中,白震山并没有受到牵连,他没有被法律追责,也没有入狱。
可能是他确实没有犯罪。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当年白啸谷一人抗下了所有,替弟弟顶罪。
1992年,花城的媒体还报道过这对兄弟的创业故事,他们兄弟的照片曾经登上过本地企业家故事的封面。
没想到短短三年后,竟然成为了罪犯。
棠荔枝记得舟舟曾经说过,白震山当年是靠卖盗版光碟起家的。
这下,一切事情都对上了。
不过,这么重要的新闻,为什么其他日报和晚报都转载了,但偏偏清辉的资料室里没有?是年久遗失了,还是有人故意抽走了?
这虽然是个疑点,但并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分析出背后的凶手是谁。
报道发表在1995年底,白啸谷一伙人在1996年初被判刑,而父亲和母亲在1996年中遇害,从时间线来说对得上。而且,白震山当年没有入狱,他完全有能力报复身为记者的父亲。同时,他在泰国找司机张勇的动机,也说得通了。
但是棠荔枝还有两点疑问。
第一,白屿为什么也要找那个司机张勇?他为什么说他母亲的死亡跟张勇背后的人有关?
第二,如果张勇背后的大佬是他父亲白震山,那么白屿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害死的?还是说白震山和白啸谷也只是替罪羊而已,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存在?
目前虽然白家兄弟的事情浮出了水面,又获得了一条新线索;但头疼的是背后又扯出千头万绪,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知道,如果现在冒然去问白屿,肯定会一无所获。如果他愿意说,早在曼谷的时候他就会说了。之所以拖到现在,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棠荔枝决定,要靠自己去查找这个秘密。
目前已知的信息是,当年父亲因揭黑报道被人蓄意报复,实施者是司机张勇,买通他的人是某个黑势力的手下。而这个黑势力,跟白屿母亲的死亡、以及白啸谷和白震山当年的影音公司都有关系。
所以,未来要继续查找的方向应该是 —— 白屿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白啸谷和白震山的影音公司及背后的犯罪团伙还涉及哪些人?白啸谷出狱后去了哪里?白屿和白震山究竟在找张勇背后的什么人?
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绝对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当年的事情距今相隔将近二十年,许多资料都已遗失,现存的线索也是断断续续。
棠荔枝暗自下决心,自己的本职工作照做,生活一切照旧,但是她永远也不会放弃继续翻查当年的事情,哪怕进展很慢,哪怕要再多个五年、十年,也要继续找下去。
她唯一的愿望是,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有力量、有能力将凶手绳之以法,为父母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