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
距离棠荔枝调入清辉早报新媒体部,已经有一年了。
“4月2日是世界自闭症日,清辉要在这天做一个关爱自闭症儿童的专题,谁想来负责?”在周一早上的选题大会上,舒宜主任询问各位编辑记者。
冯鑫鑫立刻举手:“我想做一期‘来自星星的孩子’专题。很多自闭症儿童只是不善于和人沟通交流而已,实际上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天才呢!你们见过他们画的画没有?那些作品都好漂亮!我们可以用这些孩子的画来进行募捐,一举两得……”
还没等舒宜回应,坐在冯鑫鑫对面的老黎突然哑着嗓子开口:“自闭症儿童,不 —— 是—— 天 —— 才!”
空气突然凝固。
老黎从来都是报社里的老好人,他一向不会当面反驳同事的观点,就算有不同意见,他也会私下用非常委婉的方式来表达。
今天的行为实属罕见。
大家纷纷转头看向老黎,连舒宜也因老黎反常的行为愣住了。
会议室窗边的纱帘保持着被风吹起的弧度,只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
老黎弓着背,他的脸色很暗,脸颊上的紫涨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他的眼睛盯着面前冒着水汽的保温杯,滚动着喉咙说道:“谁告诉你自闭症儿童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谁告诉你自闭症儿童都会画画?你采访过自闭症儿童的家长么?你采访过自闭症干预学校的老师么?你有真正了解过那些孩子的家庭情况么?那些不负责任的媒体随意美化自闭症儿童,难道我们报社也不做任何调查就跟风写稿么!”
老黎话音落下,大家都有些不明所以,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冯鑫鑫一脸委屈,她觉得老黎突然用很凶的语气说这些话简直莫名其妙,她刚才只是提出想法而已,他就连珠炮似地质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
坐在一旁的棠荔枝、柚子和秋月熙也并不了解自闭症患者,虽然觉得冯鑫鑫的提议过于草率,但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老黎对这个话题的情绪反应那么大。
过了几秒钟,舒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神来,圆场道:“哦对了……这个话题先放一下。小冯,你去做清明的专题,秋月熙做怀念张国荣的专题,剩下人先讨论下周市里要举办的马拉松比赛……”
舒宜把话题岔开后,没有再提自闭症选题的事。直到会议结束后,她把棠荔枝和柚子两人单独叫去办公室。
等二人坐下,她把办公室的门关好,又把百叶窗拉下来。
“刚才是我不好,忘记了老黎家里的事。”舒宜说,“你们私下不要去议论,更不要再去告诉别人。老黎的儿子患有自闭症,这二十多年来,他负责赚钱养家,他的太太全职照顾孩子,非常辛苦。”
棠荔枝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老黎从来不参加部门的聚餐和团建,对于社里举办的休闲活动也总是推辞。
因为他要把尽可能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家庭和孩子。
柚子问:“那……老黎的儿子现在还好吗?可以正常生活吗?”
舒宜摇摇头:“我不清楚,这种事情……也不好去追着人家问。”
柚子:“也是……怪不得老黎刚才反应那么大,自己孩子的状况被随意误解,确实让人很恼火。”
舒宜继续说道:“我想让你们俩去做这个专题。就像老黎说的,实地去采访患儿的家长、采访干预学校的老师,去接触这些孩子,才能真正了解这些家庭的处境。不要美化,不要以偏概全,而要真实客观地描绘他们的世界。”
棠荔枝点点头:“我明白,新闻报道的意义在于照亮世界上每一个暗淡的角落。主任放心,我和柚子知道该怎么做。”
舒宜:“那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从舒宜的办公室出来,先阅读了大量自闭症相关的科学资料,然后打算先从自闭症干预学校来入手进行采访。
花城有多家自闭症干预学校,如果要做专题报道,需要采访至少三家学校才行。那么,先选择哪家呢?
棠荔枝忽然想起,之前新闻好像报道过飞墨集团捐助过自闭症干预学校,于是果断发信息给白屿。
棠荔枝:【你好白总,请问飞墨是不是捐赠过花城的自闭症干预学校?】
白屿:【不是捐赠,是投资】
棠荔枝:【哦……抱歉,没记对】
白屿:【你有什么事吗?】
棠荔枝:【我打算在4月做一个自闭症相关的专题报道,想采访一些干预学校或机构,请问你可以帮我牵线吗?】
白屿:【可以,稍晚我让助理联系你】
棠荔枝:【谢谢。不过……这个专题是公益性质的报道,不方便做飞墨品牌的露出,也不会做任何学校或机构的广告,所以在报道中我会隐去学校的名字,用A、B、C来代替,这个你不介意吧?】
棠荔枝决定事先说明这个情况,免得后续和学校以及投资者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白屿:【我不介意】
说完公事后,棠荔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下了这行字:【对了,张勇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
白屿:【他在泰国生活照旧,没有其他进展】
棠荔枝:【哦……那,改日联系】
白屿没有再回。
从去年二人因棠荔枝被投诉的事件重逢到今天,他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二人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还是能够称为“朋友”?是普通的点头之交,还是可以互诉心事的好友?
对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棠荔枝根本拿不准。
去年年底她去上海报道踩踏事故,他热心的态度甚至给她迷迷糊糊地造成了一些错觉。但是自从泰国的司机事件后,他们就没怎么联系过,而她刚刚在短信里追问司机张勇的事,他的回复似乎也很冷漠。
唉,算了,先不管他。
棠荔枝定了定神,把飘飞的思绪收回来,决定先专心做好手头的专题,等忙完这事空闲下来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棠荔枝和柚子采访了飞墨投资的干预学校A,这家机构是花城市内规模最大、师资力量最强、也是收费最高的学校。接着,她们又去采访了收费中档的学校B和收费较低的学校C,对每一家的收费情况、干预手段、以及干预效果都做了详细调查。
中午吃饭的时候,棠荔枝只吃了半碗车仔面便撂下了筷子,就连她平常喜欢喝的鲜榨橙汁也没有拧开盖子。
“这篇专题,恐怕一万字都写不下。现在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真让人头疼。这个病太复杂了,每个患儿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年纪很大了都不会说话,没有肢体语言,也没有自理能力;有些则能专注于弹琴或者画画等某项活动,但是没有社交能力……从2岁开始确诊,家庭每年干预的花销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至于干预效果也是各不一样,有些孩子进展缓慢效果不大,而有些在干预后甚至可以接近普通儿童的智力和社交水平。还有,每个城市对于自闭症儿童的福利补贴和医疗报销也不一样。再者,能一年额外花十几万进干预学校的家庭,也都是收入还不错的家庭。那么没钱治疗的家庭,他们的境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柚子双手伸进头发抓了抓,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光是听这些老师的描述,我就能感受到这些家庭的父母在承受多大的压力。自闭症孩子往往需要一位家长来全职照护,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常年如一日地折磨着这些家庭。花钱干预有效果的还好,那些钱和精力砸下去却没有进展的孩子是最可怜的。”
棠荔枝翻看着从学校带回来的资料,说道:“之前其他媒体关于自闭症的报道确实太过片面了,他们的报道根本就不能让大众真正了解这些患儿和患儿家庭的处境。过目不忘、有特殊才能的天才是极少数,实际上大部分患儿的成长过程都十分艰难,家长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让孩子的学习能力和社交能力产生一点点进步。这些家长是极其伟大的,他们能盼望的其实只有医学的进步、干预治疗的方式能够有效。”
柚子:“这是比癌症还恐怖的疾病,到目前为止,医学界对其成因还没有确定的说法,只能说遗传因素是原因之一。至于能不能治好,能到什么程度,似乎全看造化了。”
棠荔枝拧开饮料瓶,咕咚咕咚灌进去了几口冰镇橙汁。她想起舒宜主任的话 —— 真实客观地报道新闻是记者的责任。
她作为书写者,不能让自己一直沉浸在消极悲伤的情绪里。
就算写这篇专题的难度很高,只要理清思路、列出大纲、收集好资料,慢慢写总能完成。
“好了,接下来,咱们要联系采访一些自闭症的家长,看看从他们身上能不能挖掘出值得报道的故事。”棠荔枝说。
柚子翻开记事本,上面记录了一些从学校那里拿到的几个家长的联系方式。
她们一一打电话联系。
但非常不顺利的是,没有家长愿意接受采访,更不用说露面出镜了。
首先,这些家长的日程安排都非常紧张,哪有时间接受没有收益的采访?再者,家长认为接受了采访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把伤痛再重复一遍,对我的孩子能有什么帮助?
棠荔枝非常理解他们。以往的她都会不遗余力地说服被采访对象,但这次被拒绝后,她没有再多言争取,而是道谢后便直接放下了电话。
晚上,柚子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去跟拍马拉松比赛所以先回家休息,棠荔枝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报社。
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打算先简单整理一下目前收集到的资料,至于家长那边的采访,明天再想想办法。
报社的人都走了,只有老黎办公室里的台灯还亮着,电脑屏幕也没有熄灭,但是人不在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一阵茶叶的清香飘了进来,老黎端着杯子从茶水间回来。
年轻人靠喝咖啡提神,老黎喝不惯咖啡,他在瞌睡的时候通常都是用浓茶来让自己打起精神。
“咦,老黎,这么晚了你也还没走?”棠荔枝手上敲着键盘。
“我刚写完也门撤侨的专题,明天要发。你也还没走?”老黎看到她正在电脑上整理资料。
“是,这几天采访了三所学校,我先整理一下。不过……家长那边还没有采访,今天下午联系了几位,都不太愿意接受……”
“你可以采访我。”老黎平静地说。
“欸?”棠荔枝停下正在打字的手,转头看向老黎。
老黎随手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前几天会议上的事……现在想起来还挺尴尬的,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正确地了解自闭症,那天是我太激动了……”老黎的眼眶微红,说话时始终垂着眼眸。
“老黎,你不必道歉,我都了解了。冯鑫鑫的提议确实太过草率,她对自闭症的看法跟真实情况相差巨大……”说起这个沉重的话题,棠荔枝十分小心,她生怕不小心会戳中别人的痛处。
“对了,孩子现在恢复得怎么样?干预治疗有效果吗?”棠荔枝问。
“他今年跟你差不多大,但是跟你比差远了。”老黎无奈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小时候做的干预比较多,前前后后花费了上百万,跟不干预相比当然是好很多,只是年纪越大,干预的效果越不明显。最辛苦的是孩子妈妈,从小到大都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只勉强读完了初中,高中的课程对他来说太难了。不幸中的万幸的是,他对植物非常感兴趣,我托人在植物园里给他安排了一份照看花花草草的工作,每天他妈跟着他一起上班,也算是把生活踏入正轨了。不过,我和孩子他妈总有走不动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老黎说到担心自己和妻子衰老的时候,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作为一个快五十岁的大男人,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落泪,强忍着情绪完成了接下来的采访。
在交谈中,老黎提到了“精神抚慰犬”,这是棠荔枝在之前的资料中没有看到过的。老黎说,在孩子小时候,有一只拉布拉多对孩子很有帮助,可以有效地帮助孩子减少情绪爆发,提供给孩子安全感。
但是,合格的精神抚慰犬非常稀有,且价格十分昂贵,少有家长知道这种干预方式。
老黎在接受采访完之后,又给棠荔枝介绍了两位家长。这两位家长是他在病友群里认识的,他们愿意讲出自己孩子的故事。
一周后,一篇题为《请无良媒体停止跟风美化自闭症!记那些没有故事的自闭症患儿家庭》的长篇报道正式完成。
这篇文章计划在4月2日晚上正式发表。
正当临门一脚之际,下午五点左右,两个正当红的大明星猝不及防地在围脖上官宣了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