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茗一把抓住祝栩宁伸出来的大拇指,一步步靠近他。
“你是不是没夸过人?”不等祝栩宁回答,严茗就笃定:“你肯定没夸过人。”
“嗯?”祝栩宁对上严茗双眼。
四目相对,连余光里的浪花都格外好看。
一种不明情绪混在眼底,分不清是深情还是沉着,严茗直勾勾凝视着少年,浓重的情愫丝毫没加以掩饰,他喉结轻轻一动,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太生硬啦!”
在祝栩宁抽回手之前,严茗先他一步撒开手,一蹦一跳地走开,把祝栩宁留在原地。
“我们哄小孩的花样可多了!”
严茗转身,后退着前行,手不停地比划着:“比如大拇指在小朋友眉心轻轻点一下,然后说‘宝贝真棒’,要不就是两手同时比出大拇指……”
他赤角踩在水里,溅起小小的莲花,欢脱的脚步像轻盈的兔子,无忧无虑。
下一秒,严茗就因为重力不稳,“噗通”摔进了海里,裤子衣服瞬间湿了大片。
祝栩宁看着严茗,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开心过,只是……
他站在原地没动,注视着倒在海里却不起身的严茗,大声问:“怎么?用不用去救你啊?”
“这位少侠!少侠?”
严茗顺势又往海水里躺了躺,让水彻底漫过自己脖子,伸着手不停地摆动:“快救救我!我要被淹死了!”
也不知道今晚严茗是哪根儿筋搭错了,时不时就这么戏精的来一下。
“那你求求我啊。”
祝栩宁迈开脚步。
严茗立马看出渐渐靠近的人,哈哈大笑说不用求啊!你都主动走过来了。
“玩够了没?”
祝栩宁居高临下站着没动,两眼直直打量倒在海水里的人。
严茗对上他的视线,看了几秒,然后垂头沉思。
祝栩宁眉头一皱,手才伸出去一半,脸就被严茗捧的那捧水打湿。他无奈叹了口气,俯身一把勾起严茗的胳膊把人拽起来。
“走了。”回家。
两人回到草屋,洗了澡分别躺在床上和摇椅上,严茗也没安生到哪儿去。
他卖关子似的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海边为什么要踩三角枕头正中间吗?”
祝栩宁决定捧场捧到底,就问:“为什么?”
有人应,严茗立马就来了劲儿。
他“噌”地从摇椅上跳起来,跑到门口把灯拉开。
然后站在门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自己让祝栩宁看。
祝栩宁微微起身,一手撑着太阳穴,懒洋洋看着,“然后呢?”
严茗越说越激动,从自己头顶比划到脚底,然后嘚瑟地问:“你看我是个人吧?”
“噗——!”
祝栩宁是在没忍住,扶额大笑道:“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
“你确实是个人,还是个男人。”祝栩宁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头呢?”
严茗白了祝栩宁一眼:“你注意力放在重点上!”
祝栩宁点头。
但他实在想不出来“你看我是个人吧”这句话的重点是什么。
“所以我们男人身体正中间的部位是什么?”
说完,严茗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哦。
这回知道重点在哪了。
祝栩宁认真点点头,“理解你的意思了。”
“所以啊!”严茗关了灯,回到摇椅上,怔怔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现在就希望他是五五分的身材,这样也不枉我左右一顿比划选出的最中心点。”
良久,祝栩宁的“啧”了一声。
“你‘啧’什么?”严茗问。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感觉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你。”祝栩宁翻了个身,面朝墙。
他心里说:你这人有点坏。
“也不能这么说吧,我也就稍微睚眦必报了一点点。”说完,他嘿嘿笑了两声。
严茗也翻了个身,面向祝栩宁后背,喃喃道:“他都上有老下有小了,我就算脚上没把准力道给他踩坏了,那也不会害他断子绝孙啊,他儿子都有了,孙子还远吗?”
孙子不远,孙子也早就有了。
祝栩宁在心里回答。
所以,为什么坏人却能子孙满堂,他的家人却要长眠不起。
“很晚了。”祝栩宁轻声说:“睡觉。”
“嗯。”严茗说:“晚安,祝栩宁。”
晚安。
严茗。
凌晨天快亮的时候严茗被噩梦惊醒,吓得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猛地起身,发现祝栩宁被他吵醒,正看着他坐起来。
“怎么了?”祝栩宁嗓音沙哑。
严茗吐了一口气,“做了个噩梦。”
“天还早。”他呢喃道。
“嗯。”
“再睡会儿。”严茗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祝栩宁坐了好半天才起身,出门前他把严茗弄掉的毛巾被重新搭在他肚子上,然后一个人去了海边。
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要亮了,远方的海平面一片宁静,飞鸟略过上空,像是要拉开今日的第一章序幕。
海风徐徐,带着凉意,祝栩宁眺望远方,不见一搜渔船。
这个时间点,要出海的船也早就开走了,而捕鱼的船也快回来了。
“看什么呢?”
祝栩宁回头,只见严茗缩着脖子走过来,一手搓胳膊取暖。
“不睡了?”祝栩宁问。
严茗点点头:“每天都跟闲散少爷一样,有的是时间睡觉。”他笑笑,眼底还残留着困倦,“而且据说睡回笼觉大脑会变笨。”
严茗到这里也有段时间了,每天无所事事确实应该会很无聊。即使他很多时候都表现的很亢奋,但一到晚上就跟被人碰了的含羞草,立马缩起来。
“不睡的话,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啊?”
祝栩宁转身往回走,“洗漱完告诉你。”
-
沿路的方向很熟悉,听闻不远处的嘈杂声,严茗才后知后觉到,这里就是前几天自己一个人闲逛来的码头。
天空中的漆黑掺杂了些许的蓝,倒映在大海,连大海一同染成墨蓝。
不远处的码头,已经停靠了不少掐着在退潮前回来的渔船,渔船上挂着的灯泡有些泛黄,随着轻盈海风不停地来回晃荡。
船上的男人不少都头上戴头灯,把一箱箱渔获从渔船上卸到岸上。
岸上脖子挂黑色皮围裙、手戴橡胶皮手套的女人纷纷从岸边接过渔获,并迅速装上自家的拉货车上。
无数顶头灯交措辉映,仿佛深夜悬挂在夜空的繁星,在天际泛白之前,短暂地在人间停留歇脚。
男人的怒骂声,女人不卑亢的反驳声,声声不绝于耳,连货筐里的龙虾都变得亢奋来。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一样,连被海水打湿的头发丝都有自己独特的脾气。
慌忙中,严茗看见了几个三轮车座驾上坐着睡眼惺忪的小孩儿,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模样。他们对周遭的一切繁忙感到迷茫,哈欠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
还有个小孩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都哭红肿了,也不见有人过去哄他。
他的力量太渺小,小到连带他的哭声也被眼前忙忙乱乱的嘈杂声压盖。
不知不觉中,墨蓝色天空渐渐淡去,水天一色的蓝很快被初升的橙红占据。
而后,
天色大亮。
疲惫,也紧随而来。
“突突突”的摩托声,三轮车的“请注意,倒车”,自行车的铃声……一切都渐行渐远。岸边的渔船上,有人拖着疲倦的身体收拾残局,有人打渔过程中被鱼线划伤手指,安静地坐在甲板自行包扎伤口。
地面上残留下湿漉漉的海水,混杂着鱼腥味道,随处可见的搬运过程中掉落的鱼鳞和不显而易见的海鲜。
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的战斗。
“在想什么?”
祝栩宁绕到严茗面前,挡住他继续远眺的目光。
当这一切慌乱渐渐恢复平静,他的心却早已被撞得晃荡不堪,心跳声振聋发聩。
也许是女人往返卸货时咬牙搬起的沉甸甸水货,也许是人群中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妇人,也应该有三轮车座椅上仰天大哭却无人哄逗的小孩。就像压在石头地下的生命,都在拼尽全力活着。
严茗扯了扯嘴角,感觉到自己笑的很牵强,有些不知所措的收回了笑意。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无关痛痒的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了这一切,可是觉得,很累。
“我肯定吃不了这种苦。”他低头轻声道。
祝栩宁说:“这只是前奏,你要接着看后面的么?”
“你是说?”严茗抬眸对上祝栩宁的眼睛,“海鲜市场?”
“嗯。”
“去。”
-
祝栩宁和严茗两个人走着过去的,到海鲜市场就已经错过了经销商大量批发的场面,只剩下散户或者个体采买的人。
斑驳的墙壁,放眼望去满是湿水的地面,盛鱼的白盆、红盆,沥水筐,挂在遮阳伞杆的红色塑料袋,新鲜的渔获味,买家和卖家的讨价还价声,和他们头顶破旧小区窗外,锈迹斑斑的安全围栏……
严茗扯了扯祝栩宁腰上的草编绳。
祝栩宁回头。
“我不想往前走了。”严茗说。
大概是码头的画面对他的冲击感太强烈,导致他心力憔悴,再看着眼前更加具象化的渔民生活,就像鱼的苦胆一样,让人无法下咽。
“回去吃饭吧。”祝栩宁折身带路。
回去的路上,严茗问祝栩宁,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些。
祝栩宁说,他家以前的生活跟今天看到的差不多。
“不过我运气好,三岁生日那天刮彩票,中了八百万。”
他仰望蓝天,幸福洋溢在眼底。
幸福却也短暂。
严茗扭头,目光直至少年那流畅的下颌线。
他像一本很厚的书,书封深沉又危险迷人,让人无法控制想要翻阅的念头,明知书中的每一页纸都可能会划伤自己的手,也没有因此想要打消的念头。
也许会被吸引,会沉沦,但依然义无反顾。
“我三岁生日那年,福利院院长抓了一只兔子送给我当生日礼物,第二天发现兔子不见了,我就以为是兔子死了,到天上去了,于是抓着全院里比我小的小孩,对着兔笼子磕了一下午的头,脑门都磕破了。”严茗笑着说:“后来长大才知道,是兔子打地洞跑了。”
“为什么不是全福利院的所以小孩?”祝栩宁偏头问他。
严茗抬手朝着祝栩宁胳膊打了一下:“你傻啊?比我大的我也不敢使唤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