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8 -
蝉鸣阵阵,卷起酷热的浪,翻涌进入了夏的陵南城。
天气炎热,伤口反反复复,刚午睡醒来的闻歆正盯着手腕处那丑丑一道发愁;
转头,却见小春抱着个镶了金边的首饰盒子小跑而来。
打开,里头是一串色泽上佳的珍珠手链正静躺在绒布中央。
先前闻歆睡着时,高海琛曾来过一趟,带来的除了这首饰盒,便是先前亓斯攸答应了闻歆的,那个会还她的“公道”。
对闻歆下手的丫鬟为亓斯攸已故夫人的陪嫁。
原因也很简单,只因见不得自己的主子才走没多久,往日那个总一副情深义重好模样示人的姑爷转身,就能毫无留恋地,埋进旁人的温柔乡内。
闻歆合上首饰盒,犹犹豫豫小半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三爷的夫人……是何时……”
小春听闻,飞快抬眼,如实回答了一句:
“去年年末。”
答完,见闻歆还有再开口之意,便极有眼力地寻了旁的借口,匆匆退下。
这般明显的态度,明摆着是不让闻歆再继续问了。
静养的这段时日,闻歆也曾尝试过将上一世残缺的部分拼凑完整;
可,那一碗碗再无回转余地的汤药,早已将一切冲刷得徒劳。
不过,倒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直面上一世,去回忆里重走一遭,倒是被闻歆搜寻出许多先前都不曾注意的,有关亓斯攸的点点滴滴。
后院的美人们来来去去,却有那么一个名字,任他籍籍无名,经历起起落落;
哪怕是到最后,那位谦谦公子摇身一变,成了那自地底爬出的索命恶鬼——
那人,自始至终,都站在他的身旁,同“亓斯攸”三个字,绑在一起。
见闻歆出神,小春适时开口,轻声提醒,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手腕的伤总算是结了痂,却仍不能掉以轻心,日日白纱裹药。
昨日才得医师松口,说可以外出走动走动,今日,就被通传着,要闻歆一起去前头用午膳。
这头人才刚进院子,就听里头娇俏不一的音节敲出。
向里走去,迎面是不真切的三言两语,落入身后假山池塘,搅动一池污浊。
先前的纷杂好似都是错觉,锋芒被匿起,只余毫不遮掩的目光一遍遍地将来人打量,恨不能破开皮肉,窥其一二。
针落有声的状况并未持续多久,已有人越过那单薄的肩,瞧见烈日下正倾斜着挡去日头的大半伞面。
起身迎上的,是一双双争先恐后的柔荑。
先前的注目在顷刻间溃散,身旁是快速略过的虚影;
站在门前的闻歆仿佛于此刻被剔除,脚下是另一方天地。
一声声“三爷”响起,连带着不知是谁经过时,肩膀处狠狠地一撞,这丢了的魂儿才算被闻歆重新拾起。
回身望去,就见亓斯攸满面温和地被一众美人围堵在了门前,围拢在中央。
只叽叽喳喳,拉拉扯扯,众人就这么簇拥着亓斯攸,向餐桌主位坐去。
进餐时倒是都歇停了下来,只是那双给亓斯攸布菜的公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借着这个机会,闻歆匆匆扫过一眼众人,却意外地同一双眼睛撞上。
她一愣,压着下巴,眨了眨眼,朝对方绽开一笑。
尚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却意外地同似笑非笑的他,在半空中毫无征兆地撞上;
火星点落,平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手中的筷子落地,就听一道柔婉的声音响起,下人们有序将干净的餐具重新换上。
顺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同闻歆对上眼的那位姑娘。
随着亓斯攸放下筷子,下人们将净手的帕子、漱口的清水递上,一众美人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餐,扑上了期待的目光。
只要是在府内用的午膳,那么亓斯攸定会指一美人,陪着午后小憩片刻;
整个厅内,唯有还无意识地戳着菜叶的闻歆,正对着烂糟糟的碗底,愣愣出神。
漫不经心擦着手的亓斯攸刚要张嘴,就听那柔婉的嗓音再度响起。
“三爷,太太的人……在思瑶回府前,就已经被安排住下了。”
众人屏息,就听她继续,道:
“这几个月,太太那儿隔三差五……便会差人来问。”
闻歆这才抬起头,好奇地看了眼那人如其声的柔婉美人,又转过头去,观察起难分神色的亓斯攸。
果不其然,最后在一众美人的心不甘情不愿下,各自向各自院内散去。
走至半道,闻歆回首望去,却见身后茫茫,只余树荫摇曳。
思及先前,虽心中已有答案,却仍试探着朝小春问了声:
“那位是……郑姨太?”
见小春点头,心绪不免又胡乱飞起。
外人只知亓三爷身旁有一个陪伴多年的知心人,但有关那位知心人的,却被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上一世,若不是后来的一时混乱,有心人趁亓斯攸分身乏术之际窥探了一二,“郑思瑶”这三个字,怕是永不可能被具象。
传闻许许多多,其中最让人相信的,便是“同已故的亓三夫人,长得像”。
也因此,总有人对郑思瑶这么多年来仍是个姨太太嗤之以鼻;
外人也总觉得,若是真喜欢,怎可能将人只藏于后宅。
可——
若不是真将人给放在了心尖儿上,谁又会在这乱世,在那样自顾不暇的每一次,都不忘留了后手,只为她开一条路,留一把伞,遮下一片荫呢?
一想到这儿,闻歆撇了撇嘴,心下不免嘀嘀咕咕;
这不光亓斯攸自己,连着他身边的一个两个,都神秘得不行。
回到屋内,桌上已有冰镇过的酸梅汤在等候。
一碗下肚,只闻歆自己一人撑着下巴,靠在桌沿发呆。
近期只要是问起亓斯攸,小春总说他在忙,但零零散散让人送来的物件,却也安了闻歆的心。
亓斯攸这是在告诉她,他没忘了她;
尤其今日虽只草草划过几眼,但他那一身的倦意,那是挡也挡不住。
按着上一世的发展轨迹,现下的亓斯攸应该是被亓大帅迁怒,被变相软禁在府里才是。
闻歆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认为,亓斯攸就这么低头认命,乖乖思过;
至于她好奇的,亓斯攸究竟在这段时日内做了些什么的答案,也在出乎意料时,给到了答案。
一声并不真切的惨叫声,将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初夏的夜,渗进了透心的凉。
似有若无的声音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响彻一整晚,直至天将明时,才堪堪停下。
是啊,亓斯攸“出”不去,旁的人,还不能“进”来吗?
在被亓大帅无辜迁怒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的他,甚至还要顺水推舟地对外称病。
这样,既给足了亓大帅面子,又杜绝了闲言碎语,更是以这般容易拿捏的姿态,令那一个两个,都卸下警惕。
“哼……”
被这动静吵得接连几日没能睡好觉,这夜听着不同于往常的靡靡之音,闻歆裹紧了身上的薄被,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老狐狸……”
果不其然,这夜后,是从未有过的清静。
若是闻歆没猜错,前些时日的惨叫声,应当是因着隔壁县城那大名鼎鼎的钱庄小少爷来了。
能知晓那小少爷不为人知的癖好,还是因着上一世,也是在这么一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夜,睡不着的闻歆摸黑在院内散步,后因迷路,而误打误撞瞧见。
一个两个美人都活生生地竖着进,再身上没一块好肉地横着出;
这事儿,亓斯攸也没打算瞒。
人心惶惶好一阵,随着前来“探病”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去,亓斯攸的后院,也就这么空了下来。
毕竟,在那钱庄小少爷的衬托下,病急乱投医的美人们又怎可能拒绝后来那些个大方又稳重的金铺掌事呢?
永不停的虫鸣,直闹得人心烦意乱。
垂眸戳了戳碗内绵密的碎冰,又嫌不足地往里头舀上一大勺蜂蜜,闻歆这才面露满意地往嘴里送去混合着果肉的满满一大勺。
暑气才消了大半,思绪又兜兜转转到送来牛乳冰的人身上。
不得不说,亓斯攸这样缜密的心思,再加上那样一副迷惑人的皮囊,这些美人们就是有九条命,怕是都不够。
一个近乎完美到没有破绽,拿捏不了短处的人,是必然不可能让旁人放下戒心的;
既然如此,他就亲手将自己的弱点,送到了世人面前。
他亓斯攸爱美人,尤其爱那些个同已故夫人有几分相像的;
他不光是个难得的“大情种”,更是一个为了合作,能够“忍痛割爱”的。
对后院,亓斯攸向来是一视同仁的;
至少明面儿上是。
他的好皮囊;
他的大方与慷慨;
他待美人如同养花;
他砸钱,他用心;
他永远会用那双盛满了情意的眼,温和又包容地看着你,里头氤氲着的,是好似浓厚到散不开的似有若无。
他更会在如今这般朝不保夕中,给她们寻一条可选的、合心意的,更好的生路。
钱庄、金铺——
而系紧这一环一扣的,正是承了恩、受了情的美人们,自愿吹出的,能酥掉骨头的枕边风。
亓斯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被闻歆定义为:
“被他亓三爷卖了,还能心甘情愿替他数钱”的妖精。
而那样一大批金条,就被以这样再寻不出一丝错处的方式,“充”,亦或者说是“洗”进了他的私库。
想着想着,嘴中残余的冰沙滚作砂砾,连带着香甜的蜜,清甜的果,都泛起了苦。
她身为局中人,勘破了他的弱点,看清了当下的处境,却只余冗长的无力感,企图将她再度拖进深渊。
重物落地的闷沉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惊诧回首,闻歆就见一人正浑身是血地跌摔在墙下。
眉梢的愁苦忽而卸下;
她知道,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