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7 -
被带来陵南城已有月余,除开先前病卧床榻时,闻歆再没见过亓斯攸。
那时,纷繁的画面也不知是梦,还是前世今生都避不开的孽;
只一片被白纱附着的白雾蒙蒙中,浸满苦药。
“心病?”
亓斯攸的人同他的音一样,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触手生温,成色极佳的玉,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倒也是省心。”
那时的闻歆虽睁不开眼,却也不难想象,语调这样柔而缓的亓斯攸,正顶着怎样一副神情,一字一句地割裂。
临走前,她好似听到了那声轻到说不上来算是“失望”,还是“可惜”的叹息。
闻歆想,该失望的是她,该可惜的,也应该是她。
失望的是纵使拼尽全力,也未能撼动半分闻淑若的结局;
可惜的是,明明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居然就这般不争气地任由自己一蹶不振下去。
上一世的闻淑若并非死在那场大火中,闻歆也被亓斯攸以一具“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女尸”,给正大光明地带来了陵南城。
只不过,她并没被安排在现如今这处离亓斯攸如此之近的典雅院内,且后来的她同亓斯攸,拢共也没见上几面。
其中,令闻歆印象深刻的只有两面。
第一面,是他带着他那常见又温和的面具,试图从她嘴中求证些什么;
第二面,是他带来了闻淑若的死讯。
那时的她只消沉度日,亓斯攸也并未多言,只在后来的一次误打误撞中,闻歆才意外得知,闻淑若的死,同邹信康脱不开关系。
“我要见三爷。”
闻歆将药碗放回托盘,面前的丫鬟却连眼皮都没掀,只上前端起,转身径直离去。
就这么一连过了好几日,这天闻歆正坐在院中透气,余光瞥见角落那盆蔫垂着的花,面前是托盘磕碰上桌沿时,溅出的三两滴厚而苦的汤药。
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丫鬟,闻歆说出了那句在近些时日,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我要见三爷。”
毫无意外,丫鬟仍旧冷脸旁观,垂着眼皮,看着地面,将闻歆视若空气。
她冷笑,一把站起,转身欲回屋内。
丫鬟被这一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去拽闻歆的袖口。
惊觉失态,却也没多慌张,只松了手,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
“主子吩咐了,这药,是必须要吃的。”
也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闻歆还不至于蠢笨到察觉不出,是公事公办,还是有意刁难。
她冷冷睨了那丫鬟一眼,也当听不见,一把甩开后,就要抬步。
许是见此刻的院内并无旁人,那丫鬟竟大步跨去,伸手,一把抓住了闻歆的手腕,
“主子吩咐了,这药,是必须要吃的。”
这一回,连着表面功夫都不做,只重复着话,手中上了蛮力,将人往桌边拖去。
闻歆大病初愈,又怎经得起这样突然的举动。
待到人趔趄着被强制丢甩在桌边时,她看着药碗内晃荡而出的小半汤药,倏地,就笑了。
伴随着桌面瓷器尽数被扫落在地,巨大的声响引惊得枝头鸟雀扑漱着翅膀飞起。
闻歆眼疾手快地捡起了地面瓷片,毫不犹豫地就朝着先前被丫鬟抓红了的手腕处划去。
鲜血汹涌而出的那刻,院门被大力破开。
失去意识前,闻歆如愿瞧见了满面惊慌的丫鬟,被从门外闪入的身影给按跪在地。
只可惜,对自己下手太重了。
一心只想着做戏要做全套,奈何割手腕这种事儿,闻歆也是第一回。
没轻没重的一记划在还没好透的身体上,这下,不光失血过多,甚至因着天气渐热,隐隐有感染之势。
医师火急火燎赶来,万幸的是处理及时。
一连多日过去,转醒后的状况果然如闻歆所料,同先前那样模糊不清的一日又一日,是天壤之别。
直挺挺地躺了好半天,这刚准备起身,腕间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闻歆这才开始后悔,先前给自己的那一下,着实太狠。
浅淡的茶香几乎被一旁香炉内,正缕缕而出的掩盖;
撇去浮叶的动作一顿,崭新的茶具轻扣桌面,那人起身,向床边走去。
一阵带着暑气的风略过,枝影沉沉,人影摇曳。
纱幔被亓斯攸两指挑开一角,就见闻歆正龇牙咧嘴着动弹不得;
察觉动静,下意识扭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凉薄到沁出杀意的眼。
见她嘴中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神情,他一挑眉,嗤笑道:
“是不甘心都折腾成这样了,怎么还没死?”
手一松,纱影晃动,渐渐远去,
“想死,又何必寻如此折腾的法子。”
只那么两句话的空档,亓斯攸已临近屋门处。
就听他忽然扬声,朝门外道:
“日后若是没有我的吩咐,再不许……”
尘埃起起伏伏,门前光柱旁,是那堪堪触及的手。
踉跄而慌乱的动作间扯带桌布,瓷器碎散满地。
门外几人听闻屋内动静,不禁面面相觑。
背影定格门前。
亓斯攸回身,走近,垂眸,无声看着地面直倒吸凉气的闻歆好半晌,这才开口,
“歆歆这是打算将我府里的瓷器,全毁个精光啊。”
纱布被殷红染透,闻歆再顾不得其他,只红着眼眶,抬起手,如同抓上救命稻草那般,抓住了那划过手背的布料一角。
张了张嘴,一时却又不知应从何说起。
她明明知道的;
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殚精竭虑这么些年,只为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会以那样惨痛又决绝的方式,来给所有的一切,强硬又极端地画上终止符。
可,对于闻歆来说,他亓斯攸两辈子,都是她面前仅有的,唯一的选择。
明明挟恩图报的话全在嘴边,现下却只能徒劳地张着嘴。
紧紧抓握着布料的手心开始打滑,整个人从无意识地轻颤,到因汹涌的疼痛,而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搐。
亓斯攸这才一扫先前的气定神闲,急忙蹲下身确认。
又是好一阵兵荒马乱,高挂的烈日已缓缓西沉。
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她却仍倔强地抓拽着掌心那布料一角,不允许人离开。
医师简单地同亓斯攸沟通了下闻歆的状况后,便离开。
“早就知道了?”
目光一寸寸扫过,他嘴角噙着笑,连着说出口的话,都不免沾染上零星,
“你倒是舍得。”
舍得对自己下这般狠手。
指腹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苍白的肌肤下,是隐隐透出青紫色的脉络。
一想到先前医师所说,原先云淡风轻的脸色不免同天色衔接,向暗处沉去。
自从手中掌权,亓斯攸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般状况了。
那丫鬟居然明目张胆到直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一时间,亓斯攸只觉自己自负到可笑。
动作骤停,他说:
“我会让小春来照顾你。”
皱皱巴巴的一片上,他点了点她的手背,
“我保证,有小春在,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似是怕她不信,又补了一句:
“且,待你醒了,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语气稍顿,就听他继续说道:
“待你醒了,也定会还你个公道。”
这下,一直借着手腕的疼,才强撑起小半的意识,终是随着卸力,安心睡去。
他好笑地瞪了一眼应是昏睡过去了的姑娘,屋门无声开合,短暂泄进小片好奇的暮色。
那丫鬟的不对劲闻歆早就察觉,却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要她性命的地步。
是药效发作后,闻歆察觉自己出现了同上一世一般记忆模糊、四肢无力、身不由己控制的症状,这才趁人离去,连着几日都将药给吐在了角落的花盆内。
结果不言而喻。
一时间,分不清是后怕多一些,还是讽刺更扎心。
亓斯攸疯到不管不顾又如何?
可也只有他,能让她信一次、赌一回。
寻不到答案的,只能先暂放一旁;
当务之急,闻歆若是想要在亓斯攸身旁占据一席之位,就绝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坐以待毙。
而另一边,回去后于第一时间更换了衣物的亓斯攸喊来小冬;
吩咐的话语间,全是对闻歆的安危不放心地叮嘱。
听完,小冬面色古怪地应了声后,退了下去。
亲近之人都知道,亓斯攸有近乎病态的习惯,像闻歆今日这般举动,若是换了旁人,怕是直接能让人将她胳膊给卸了。
甚至那被拽皱了,被汗水泡湿了的衣服,也大多是逃不过被烧毁的下场。
桌面纸张就此停留一面,再未掀动;
那一张张上,全是有关于闻家的过往。
天已彻底暗下,高海琛正提灯走来。
拐角处半蹲着靠在墙边的,是自言自语的小冬。
“这般看重?”
抓耳挠腮了许久,似是终于想通,一拍手,急急忙忙起身去寻小春,
“什么姨太太啊……对前头那位夫人……都没那么上心啊!”
是啊,夫人。
那样一个同亓斯攸密切相关的人物,闻歆却怎么也搜寻不到半点有关的记忆。
两辈子了,亓斯攸是有姨太的,那定然是娶了妻;
可是——
夫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