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9 -
光影虚浮,印入脚下青白的石砖。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来人跌落墙边,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最后都只能徒劳跌回。
一双脚站定于前,不等爬伏地面的小冬昂起头,展露那点可怜的故作凶狠;
被褐黄浸透,缠覆白纱的手腕已伸出,费力将人给扶起。
一时意外,竟也忘了反抗,就这么搭挂在闻歆身上,被半拖半拽着给带进了屋内。
脚下一绊,惯性将二人重重带倒在地。
动静将小春引来。
到底是自小就跟在亓斯攸身边的人,片刻的慌乱后,利落搭手,稳妥善后。
可惜,还是逃不过年纪尚小,在血腥糊满掌,气味冲满身时,小春仍逃不过方寸大乱。
“我的伤不打紧……”
小冬急忙开口安抚,
“不、不是我的血……”
被当作透明人的闻歆也丝毫不恼,走上前,对小春道:
“你去外面守着。”
闻淑若久病成医才换来她现下的机敏,那些被小心避开的往事浮现,抱着药箱的手逐渐收紧。
“你们信旁人,倒不如信我。”
视线划过错愕的小冬,
“三爷好,我才能有倚仗。”
转过头,闻歆对仍满面纠结的小春继续道: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值得你们信任。”
事态紧急,闻歆身上这股子违和的镇定,倒确实是唬着了人。
衡量再三,一咬牙,小冬还是如实将情况,全盘托出。
原是那日被大太太送来的女子借口赴约闺中密友,再三保证会低调出行,尽早回府,亓斯攸也就应了。
哪知,没过多久,在陵南大酒店内谈生意的亓二爷却是让亲信,捎来了口信。
据说,是因着谈生意的雅间安排出了差错,一众人进门时,就见那女子同亓家四爷二人,衣衫凌乱地于大床内,滚作一团,难舍难分。
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这女子不光是大太太的远房表亲,更是亓斯攸亲自去求来的,准备续娶之人。
也是那日用餐时,郑思瑶在桌上提及那位。
这样的条条框框不光架起那女子,更是架起了亓斯攸。
重要的不再是经不起深究的真真假假,更不是那样凑巧出现的目击者们;
重要的是,他亓三爷,明知是陷阱,也只有踏入这一条路可走。
否则,那样一出精心布起的戏,那样一层好不容易画出的皮,只怕是再圆不下去。
可亓斯攸向来谨慎,能让小冬伤成这样,且病急乱投医到现下竟然能分闻歆那么半点儿的指望,只怕这情况,远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小冬直言,归府,是准备拿信号枪,去放手一搏的;
但,信号一出,纵是活下,这多年来的苦心布局,也终将功亏一篑。
届时无论是谁,都能在亓斯攸自己亲手连根拔起根基之时,落下一脚,补上一刀。
怕只怕,是生不如死。
看着小冬恨不能以死来了结的模样,闻歆却有那么一瞬恍惚。
她想,这约莫,就是所谓的感同身受。
总归是要活着的;
人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他也好,她也罢,也唯有活着,才会有“可能”。
事到如今,无暇再去搜寻上一世的记忆,闻歆只疑惑是谁,能将亓斯攸逼到如此绝路。
小冬毫无犹豫,直白道出:
“亓二爷搭上的,是蕉家。”
棱北蕉家。
闻歆暗暗心惊。
前阵子,亓三爷被禁足,亓家大爷也在上一回的差事中,受了不轻的伤,卧床静养;
北边儿突如其来的差事容不得亓大帅多想,便直接落到了看似合理的亓二爷头上。
事情后来圆满解决,去时孤身一人的亓二爷,来时,却带回了个所谓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若只是要抬个姨太太,倒也不会惹得亓斯攸多瞧;
怪只怪在,向来稳重的亓二爷竟不管家中那位结发多年,门当户对的妻子,执意要娶带回的那位。
甚至头一回忤逆起了大帅与太太,将那女子安顿在别处小院后,就一同搬了过去。
调查那女子身份的结果虽还未到,却已不再重要;
亓二爷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简直是将脸皮撕破,将事实于眼前明晃晃摊开,不给他自己留一丝余地。
可亓斯攸从来都不是等闲之辈,若不然,上一世的他,又怎可能以雷霆之手段,将这陵南城的权势中心,化作修罗地狱。
早在前些时日,陵南城内便来了个看似行事低调的富商;
可关起的门后,却是酒池肉林,穷奢极侈。
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富商散钱如流水般的走账,也终是被存了疑虑的亓斯攸,抓到了分叉。
顺藤摸瓜寻去,竟然是亓二爷娇养在外头的那位救命恩人。
说话间,小春已将需要的衣物带来。
深色的玫瑰朵朵饱满,铺绽开于高开叉的黑色旗袍;
细长的高跟将风情抬起,一步步跨出的,是那双笔直到漾了眼的雪白。
刚将这一身陌生又难驯的布料穿戴妥当,就见小冬自闻歆屋内架子上的暗格处,取出个木盒,不情不愿朝她走来。
木盒打开,抬起,被置于闻歆面前;
里头,是一把黑幽幽的枪。
明明是自己居住的屋子,闻歆却只觉陌生到可怕。
小冬并未注意到这短暂的异样,拿出了枪,备好子弹,就准备开启教学;
不料,素手划过,毫无防备下,枪弹易主。
曾几何时,学堂内的少爷千金们计划着换季郊游,那些不怀好意都被轻易识破,却在一人直白到毫不掩饰的热情下,进退两难。
拔枪、上膛、开保险、瞄准——
对着闻歆如此行云流水的操作,讶然的小冬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在她抬眼时,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
被正红描摹得堪称完美的唇角勾起,冷汗在瞬间浸透衣衫。
此刻,漆黑无底的枪口,贴上的,正是小冬的额头。
* * *
转眼,是红灯绿酒,喧闹繁华的陵南大舞厅。
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内,钻出一侍应生打扮的瘦小男子。
很快,大舞厅的独立包间门被敲响。
一切都那般寻常,好似只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次跑腿。
瘦小男子接过小费后,直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着离去。
许是手中小费太过丰厚,只见他停在来时那处不起眼的小门前,吐了口唾沫,将钱财清点多遍,这才捂紧了口袋离去。
严苛的安保在整栋建筑的最高层被维护得滴水不漏,那道没被关严实的小门处悄悄淌进一汪清影。
软而厚的地毯将所有声息吞没。
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是穷途末路的死角,更是不易窥见的峰回路转。
女子身材高挑,旗袍修身,顺着不盈一握的腰而下,是一双腿,在细长的高跟上,绷得笔直。
混了黑羽的黑纱头饰遮住她大半面容,只余那同白皙的肤,一样惹眼的红唇,正借着酒水,泛起润泽的光。
此刻,她脚步虚浮着缓缓走来,看样子,是醉得不轻。
她无法单独站立,直扶着墙面借力,才勉强维持。
而另一手,则是提着见了底的酒瓶,随着朦胧的灯影,摇摇晃晃。
似是没料到能见到这般的场景,廊间静下一瞬,又被不知是谁发出的呵斥声打破。
“哪里来的醉鬼!这里可不是你能拉客的地方!”
有人开了头,给“她”定了“义”,七零八碎的荤话开始向外蹦出,男人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投去一个眼神,爆出一声声轻浮到令人作呕的笑。
这里好似再不是什么纸醉金迷的大舞厅贵客层,只留一只被酒精泡得神志不清的迷途白兔,正一步步向兽窝走去。
这些人若不是还记着肩上仍压着的差事,怕是早就一拥上前,将这美味撕碎。
摇摆间,期盼的脚步却生生停在了另一间房门前。
就见女子脚下一软,又像是鞋跟勾上了地毯,她就这么跌撞上厚实的木门。
好不容易扒扶上转不动的门把手,才不至于滑落,皙长抬起,指向对面,
“放、放肆!”
就听那说出口的尾音,都被裹上了作乱的酒精,
“我、我要回去告诉……告诉我家二爷……让他把你们的舌、舌头……全拔了!”
大批的守卫不过是被设下的障眼法;
而着看似唬人的话,亦是。
拐角的这段走廊内所有的房间,其实,都被一人给包下。
一句“我家二爷”,令原先浑浊翻滚的廊间,只余噤声后的死寂。
借着遮面的黑纱,闻歆快速一掀眼皮,不免心惊。
一模一样的墙纸;
无限延长的地毯;
完美复刻的装修。
若今日真是只迷了路的羔羊,怕只怕,连着尸骨,都只能被当作肥料留下。
是哪扇紧闭的门后,震来羞人的响动;
又是哪扇紧闭的门后,正泄出隐隐的交谈声。
但那其实,都只是狡兔三窟的假象。
掌心被冷汗补满,带着酒瓶直往下掉。
铜黄的门把手被转动,向内开启的木门带着正倚在上头的醉鬼顺势跌去。
纱网将画面切割成黑白。
“哦?”
那人饶有兴味的声音响起,托扶闻歆的手,却是在触上她的瞬间便箍紧,容不得她再挪动半分,
“是亓二爷家的美人儿?”
不等话闭,门内的男人就这么一手扯着闻歆的手腕,一手圈着她的腰,大力将人给带进了屋内。
廊间很快便恢复先前那完美复刻出每一寸的原样。
重叠的灯影下,独留一只不合脚的高跟鞋在门外,打破这假面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