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1 -
菱东的地界上,燥热的夏,好似被呱噪的虫鸣,无限延长。
“‘帮我’?”
热浪翻腾,打得人无处可遁,
“我竟不知,原来这是我一人的事?”
活了这么些年,高海琛也算是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闻歆……”
就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从唇缝内蹦出,
“你少给我在这儿拿乔……”
“‘拿乔’?我一个改不掉方言的‘土包子’,哪儿敢呀。”
闻歆脸上笑嘻嘻,话语间分毫不让,
“高先生能‘帮我’,真是好大的恩赐呢,我当然得‘感激涕零’地接下咯。”
视线不过对上片刻,火花四溅,谁也不让。
就见高海琛冷笑着,几步上前,大力拽上闻歆。
小春急得扑去制止,被气头上的自家哥哥一把挥开。
二人就这么无言僵持。
看着那张虽吃痛,却仍倔强不低头的脸,高海琛一时失神,换来闻歆屈膝一抬。
狠狠一记下,是他疼得弓卷起身,跌滚在地。
“气儿没地撒,就找我这么个看似好拿捏的‘软柿子’下手?”
闻歆不屑一笑,
“高海琛,你少自以为是了。”
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兄妹二人,
“没了三爷,你什么都不是。”
说完,闻歆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的他,艰难开口:
“你……你到底要……要如何才肯……”
“你发誓。”
她顿步,
“发誓不会动我。”
说到这儿,闻歆回身,垂眸对上他,
“以高家和顾家起誓。”
闻歆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即使已经重来了那么一回,她仍旧不信。
她只信,事在人为。
且,无论是亓斯攸,还是高海琛,都给她上了再深刻不过的一课——
再杀伐果断的;
刀光剑影里游走多年的;
那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人”。
他们没有差别,都放不下所谓执念,解不开所谓心结。
而那些被小心深藏起的;
那部分最触不了,碰不得的——
才是支撑着慢慢人生路的微弱灯火。
就像亓斯攸曾对她说的那句——
“只要是人,那就有‘软肋’。”
谁都不会是那个例外。
所以,没过几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间;
当一路小跑的小春,气喘吁吁着只为第一时间来告诉闻歆,忙得不见人影的亓斯攸终于早归府了一回后——
是双手颤抖到取不下汤盅盖子的她;
也是将纸包内的药粉,洒落得满桌都是的慌乱。
“怎么这个点还过来?”
刚洗漱完的亓斯攸,身上水汽未散。
惴惴不安地独自一人在屋内等了许久,到了此刻,除了满身刺骨的冷汗,其余的,皆被沉入月色中,于那片死寂无波的池塘下。
“上回特意给您做的吃食……都被糟蹋了。”
闻歆起身,自然地将人牵引至桌边,
“而且……您这伤口还没解决,怎可如此操劳?”
指尖一拨,宽松的寝衣滑落大半。
只可惜,本该旖旎的氛围,却被一道日渐狰狞的伤口,给划得血肉模糊。
亓斯攸毫不在意,任她动作,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转手就要往她嘴里也送去一口。
“特意给您熬的……”
仔细将他衣物穿妥,
“询问了医师,加了不少针对那伤口的药材呢。”
亓斯攸也不再勉强,只不紧不慢地一口口送去;
忽地,那勺子停在半道,汤水洒落点滴。
心口一紧,就见亓斯攸直直朝她看来。
随着视线静止的屋内,唯有一颗杂乱不停的心,正孜孜不倦地拍撞着那片空泛。
“可有话要同我说?”
一勺勺继续送入,亓斯攸似乎对今日的这些深夜小点心,格外满意,
“真不尝一口?”
见他还有心思逗弄,闻歆浅浅松出一口气来;
就听他又道:
“若还是想要出去,我劝你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说完,一掀眼皮,无甚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无事献殷勤——”
他喝完最后一口,接过闻歆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好歆歆。”
亓斯攸伸手捏了捏闻歆被养得白嫩的面颊,
“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捧上他刚准备撤离的手掌,
“三爷几时连餐点都不检查了……就不怕我在里头下毒?”
见他目光含笑,挑了挑眉,闻歆收了收指尖,捏了捏他手腕,
“我看今日月色极好,不知三爷可否赏个脸?”
早在先前,亓斯攸就将整座府邸都重新修整过;
其中最为还原陵南的,正是这院子隔壁,带小阁楼的建筑。
也得亏那时的闻歆胆大又好奇,在等亓斯攸归府时,误闯了这片“世外桃源”。
这才发现,原来有如此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景色;不一般的凤凰木——
以及干净整洁的床铺和被褥。
且,看样子,是时常会有人来的模样。
而此刻,菱东低矮的小阁楼内,闻歆正屈腿坐在窗边;
身后是半倚在只容一人的床榻上,闭目养神的亓斯攸。
月明星稀的夜,偶有凉风吹拂而过;
地面斑驳的暗影,是沙沙响起的枝叶抖落。
见她仰着脑袋,出神地抬起手,亓斯攸轻轻笑起,探身上前。
被身后人拥了个满怀,在陡然升温的怀抱中,她小幅度滑动着指尖。
一阵风过,染上墨色的云被吹散,将一切都擦拭了无痕。
耳边倏地响起蕉月那日,在珍宝阁内的话。
抬头,是一轮高挂的明月,和散落的微弱星点。
他就这么定定看她侧颜半晌。
记下她随心情忽明忽暗起的目光,在她鬓边落下一吻。
二人间的默契,总来得如此毫无征兆。
“都会解决的。”
他贴着她,闭上眼,
“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她轻柔应声,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
“那日……三爷还没答应我。”
他还没答应她,无论将来如何,都不会以那样执拗又极端的方式,走向玉石俱焚的结局。
“那你会不会离开我?”
听他开口,闻歆愣住。
亓斯攸抚上她发,
“你装乖的模样,可真是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说话间,一手掐上她下巴,按着才侧转过些许的双唇,就纠缠了上去。
“闻歆啊——”
直到二人气息紊乱地分开,他仍意犹未尽,喉咙发干,
“我快要分不清了。”
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分不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同怀抱一般炙热的,正拂扫在面颊。
闻歆回头,就见亓斯攸闭着眼,嘴中却仍在不停呢喃:
“你会不会离开我?”
一时间,她也分不清。
分不清此刻的他,是在寻一个答案;
还是因陷入了梦魇,而重复起的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要离开您?”
那句到了嘴边的,就这么被咽下。
原来,用谎言骗自己那样容易。
一时无人再开口,只留面颊耳畔处的呼吸,正敲撞着那颗,好不容易才随月色一并沉寂下去的心。
身后是贴拥着她的亓斯攸;
胸前,是再次怦怦乱跳起。
夜色迷离,他顺着她的视线,一同仰起。
“歆歆在看什么?”
她视线定定,
“星星。”
“我看,唯眼前的这一颗——最好看。”
他也学着她平日的模样,借着面颊,蹭了蹭那柔滑的发丝。
“说不定——”
她侧转过脑袋,带着落入眼中的星光,望向他,
“我和三爷,看的是同一颗。”
亓斯攸想,只这一刻是真的,那其他的,都没关系。
闻歆有所图也没关系;
她口中的,“各取所需”、“利益互换”,也没关系。
只要她心思在他身上,心里装的是他,且只有他,那就够了。
肩颈处开始发沉,闻歆再次抬眼,喃喃道:
“可惜了——”
亓斯攸强撑清醒,半阖着眼,含糊不清应她:
“什么?”
“这里没有凤凰木。”
她回道。
“歆歆喜欢……”
就听他声调越走越低。
“嗯,喜欢。”
她小心将人放平在榻,盖上薄被,
“最喜欢的,就是凤凰木的花语。”
那是对离别的思念。
临走前,闻歆半跪在床边,抬手抚过他的眉眼;
最后,于他那道久不愈合的伤口旁,落下一吻。
亓斯攸,你又是在思念谁呢?
无人应答的小阁楼将秘密封锁,只留微凉的晚风,掀动纱幔一角。
人影憧憧,乌纱覆落。
待到面前再次出现灯红酒绿,好不热闹的繁华一片,头重脚轻的闻歆才算生出了些真实感。
高海琛的人,自顺利将闻歆送至新开大酒楼的雅间后,就再不见踪影。
可落子无悔。
无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闻歆都不后悔。
她不后悔今日所为,更不后悔自己在这般僵险的局面下,以身入局。
事情若是顺利,从詹素薇那儿拿到解药的概率,只会比八成高,不会再低;
可若是不顺利——
想到这儿,闻歆不禁苦笑出声;
这是在亓斯攸身边待久了,也被不自觉地影响了。
可是,若要她继续那样眼睁睁瞧着亓斯攸一日日走向灰败,那同凌迟无异。
神思乱飞间,就听身后门锁被转动;
闻歆期待回首,对上的,却是一张如何都不该,也不可能于此刻出现的脸。
“为、为什么……来的会是你……”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詹素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