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2 -
潮汽沸腾的弄堂内,砖瓦沁出迷雾般的纱层。
隔着那悠远的记忆,摊位前小矮凳上的女童迷茫抬首,撞入的,是一片清澈纯粹的溪流。
原以为萎蔫的植物,得以被注入生机;
殊不知,一包包气味浓厚的草药在乌浊的煤炉上翻滚,只剩成堆的药渣,刺得人血泪流干。
“闻歆,时间不多,我路上再和你解释。”
大力拍开梁苏方伸来就要拽她的手,闻歆连连后退。
“解释什么?”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今日来,只是拿旧物换解药,还需要去哪儿?”
“闻歆,此地不宜久留。”
梁苏方也很紧张,说话间,不住回头,确认身后,
“一切都已准备妥帖,只要今晚顺利登了船,谁都不能再伤害你了……”
“伤害?你怎么有脸同我提‘伤害’?”
血色尽失的唇上,只留深刻的牙印,
“你们梁家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见她颤着身,贴靠墙面,泪如雨下;
梁苏方心疼到难以复加,大步跨上前,将人搂进怀中。
“我都可以解释的……”
光阴荏苒,褪去稚嫩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出落成独当一面的强硬。
而当初,那个被抢了糖人,哭哭啼啼的小面团子,终究不再需要她插着腰,替他赶跑那些最后落得鼻青脸肿的“坏蛋”。
“解释?你是要解释那一帖帖药的剂量如何精准?还是要解释,为什么会出现我这么个漏网之鱼?”
她挣脱不开,情绪愈发激动,又踢又咬,
“你放开我!梁苏方你……唔……”
无法,梁苏方只好将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捂上闻歆口鼻。
错乱的脚步踏碎满城月色,腰间是金属碰撞下,砸落的低鸣警报。
小巷一角,正有一辆老爷车静靠许久。
“别告诉我……”
视线内,只余浑浊的墨色翻涌,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说到这儿,梁苏方自嘲地笑了声,
“按这个时间来算,你给他下的药量,还不足原先的五分之一。”
本该在睡梦中的菱东,此刻被亓府的人,照得通亮。
外头那些看架势,要将菱东掘地三尺的,正是亓斯攸派出寻人的;
至于寻的是谁——
闻歆浑身酸软无力着醒来,稍一动作,才发现,手脚连同嘴巴,都被封了个彻底。
她拼命朝梁苏方眨眼,见他不为所动,只好“呜呜——”两声。
略一沉吟,梁苏方还是伸手,将她嘴上的扯去。
毕竟现下这般情况,若是将亓斯攸的人引来,闻歆可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你想将我送哪儿去?”
她气息不匀,手脚仍被束着。
“去一个再没人能伤害你的地方。”
黑暗中,唯有梁苏方腕间常年佩戴的五彩绳,正在指腹的摩挲下,被一点点吞去原有的色彩。
那是当年梁家还未搬离吴佳县时,某一年的端午节,闻歆亲手所制,也是她亲手给他带上的。
“你一个姓‘梁’的——”
话至一半,还是没能逆着汹涌的过往,将伤人的后话诉出。
“闻歆……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说到这儿,梁苏方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是我们,真的不是我们梁家。”
轮船的汽笛声,准点于海面拨起千层浪。
“邹信康动手的那夜……我们明明将一切,都准备妥帖了。”
原来,邹信康从始至终,就没打算给她们母女二人一条活路。
而目标从两个,变为闻淑若一个的原因——
正是在吴佳县时,就结下梁子的亓斯攸。
闻淑若知道得太多,也亲眼见证了太多邹信康那不光彩的过往。
这样一个人,在准备要回棱北大展拳脚的邹信康眼中,只会是想要抹去的污点;
亦是登高时的绊脚石。
尤其是,从棱北归来的邹信康发现,詹素薇竟然和闻淑若再次见上了面;
这让他本就蠢蠢欲动的杀心,直接提上日程。
可一次偶然的意外,让邹信康改变了对闻歆的决定。
本来都是一帖药、一场火;
又或者是一刀、一枪,就能一了百了的存在。
不同的是,亓斯攸的注意力,开始无条件被她吸引。
错误的信息早已被放出,可亓斯攸一反常态,迟迟不肯动手;
这让原打算借刀杀人的邹信康,发现了更有趣的。
但闻淑若是决不能放过的。
“那几日的亓斯攸一改往日的行事作风,让邹信康头疼不已。”
就听梁苏方缓缓诉之。
原定的计划,是足量的迷药,外加铺满的火油;
随后,是万无一失,将一切清零的大火一场。
可,因亓斯攸横生的变故打得邹信康焦头烂额。
“借亓斯攸的名头,我将邹信康引至染布坊,这样空出的时间内,我阿爸会将你和你母亲送上船去。”
大火还是会烧整夜;
只是,待到天亮,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只要你们母女二人不再出现,邹信康也没有那个只手遮天的本事……能漂洋过海地追去……”
可谁又能想到,只一个去寻找闻歆的间隙,待到梁父赶回时,弄堂内,已经是火光冲天。
“门被上了锁,且动手的那队黑衣人并未离去,而是在弄堂附近守了一整夜……”
梁苏方深吸一口气,痛苦地捧住脑袋,
“闻歆,我俩也算自幼一起长大的……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对你的情意?”
“你对我的‘情意’?”
闻歆无力地哼笑了声,抬了抬那被绑得逐渐无知觉的手脚。
这借昏暗隐匿起的一角,唯有路边那零星施舍而来的光,将这瘦削的影,折出模糊的轮廓。
“没关系。”
船票在他手中,被撕了个粉碎,
“等今夜过去了,总有机会送你出去的。”
稀散的碎片被掐进掌心,梁苏方单手撑着后座,向无力跌靠在车窗边的闻歆探身而去。
那本握笔的手,终究还是被磋磨出了薄茧,
“你舍不得亓三?”
见闻歆只狠狠一扭头,避开他的触碰,梁苏方抓着后座的手,不自觉开始收力。
他将她此刻的不言语,视作默认。
“那日他当众那般对你……”
梁苏方皱眉,
“无半分的尊重,也丝毫不顾及你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你怎么……”
“梁公子怕是贵人多忘事。”
闻歆嘲讽道:
“一个亓斯攸后院的女人,哪里来的‘女儿家’?”
“可……明明说他没碰你的!”
梁苏方不信,非要在这暗昧中,寻一个真切的明朗。
闻歆如他所愿,对上他的眼,
“的确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竟不知,梁公子和‘小夜莺’——竟也熟得很。”
“你别这么看我。”
事已至此,梁苏方的话音里,都带着撑到极致的颤,
“闻歆,你信我一回,你先离开,等这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会去寻你,给你个交代。”
“梁苏方,你若是真念及儿时的情分,现在就放开我。”
动了动被束缚的双手双脚,此刻已经麻木到连蹭破的刺痛感,都微乎其微,
“我只想换个解药,你现在放我走,一切都还来得及。”
“就这么离不开亓三?”
他失态按上她肩,倾身而去,
“你喜欢他?你知道他是谁吗闻歆!”
“是!我喜欢他!”
闻歆挣脱不开,只能紧贴身后的冰凉。
“你喜欢他?”
听了这话的梁苏方倏地失神,只喃喃重复道:
“你知道何为‘喜欢’吗?你就说你喜欢他……”
毕竟,许多人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又何谈旁人。
对梁苏方而言,他自懵懂记事起,身为棱北梁家人要做的事,就从未瞒过他。
这样一眼到头的日子太过漫长。
漫长到枯燥无味;
漫长到在相同的东升西落里,被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这约莫,是每个人都逃不了的;
也是无论如何,都算不到的意外。
一个难控的意外。
直到此刻,听了回答的梁苏方,才愿意去直面闻歆;
又或者说,是正视他那个从不愿承认的“意外”。
情一字,从何而起,又因何而生;
他想,这应该是这世间,最难测的东西。
他企图从她的脸上寻到半分蛛丝马迹;
最后,只能在这荒芜的漆黑中,于稀薄的空气里,数着胸口的节拍。
“梁……”
闻歆话还没说完,那笑起会有浅浅酒窝浮起处,落下如羽睫般轻柔的点触即过。
利器划破暗夜,将宁静的假象,敲了个粉碎。
电光火石间,是血流如注,失力跌趴至闻歆身上的梁苏方;
以及小巷内,带来亮如白昼的脚步声。
犬吠声被定格在外,身后的车门被一把拉开;
闻歆被熟悉的气味,圈了满怀。
亓斯攸嫌弃地将梁苏方大力推开,又将闻歆抱出;
见她手脚被绑,他面色几变,最后将她抵在车门边,还她自由。
哪知,手一松,手脚已经彻底无知觉的闻歆,就这么直挺挺滑落。
利落将人横抱起,却见怀中的她,还不忘回头去确认梁苏方的安危;
亓斯攸冷笑一声,命下属将人给拖出车外,又狠狠补去几脚。
眼见二人就要离去,
“闻歆……当初那帮面生的黑衣人……我可从未在他的部下中见过。”
梁苏方捂着伤口,横倒在地,冷汗直流,
“一开始我们梁家的部下还不能确认,直到那群人残暴地将杀戮视作‘玩乐’,打闹着给铁门上锁时,不慎掉落了他的令牌信物,这才确定了身份……”
“吩咐下去。”
亓斯攸脚下脚下未停,警告地看了一眼就要开口的闻歆,
“给我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