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奇怪。他怕拖累慕昭花,才拒绝了她的好意。将死时却接受了陆明的救赎。
他犹豫惭愧,却也依赖陆明。
依赖着同样一无所有的陆明。
他在外学着成熟,却把所有的幼稚和鲜活的情绪留给陆明。
他就从没想过,哥哥受不受得了他的这些情绪。
他特别、特别对不起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他。然而他却离不开他、极度依赖着他。
他像个阴沟里的老鼠,渴求着光明,享受着光明,一边唾弃自己的虚伪,责备自己的接受。
他不该心安理得,他不该恃宠而骄。
于是七年前,当他知道哥哥要离开自己时,他算是一面浸在悲怮里,却一面窃喜。
他以为,只需要记住哥哥明亮的眼睛,他的未来就有寄托,他就活在一片光明里。
后来哥哥哄他睡着了,他能感受到哥哥专注的目光,他听到哥哥散在呼吸间的声音,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其实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哥哥的注视有多久、有多深。
他其实很想很想撒个娇,干脆赖着不让他离开。
但他听话地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胆量放纵一次,也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这算不算他的自我感动。但他知道,哪怕重来一次,两次,无数次……他大概也不会做出不同的决定。
果然,在后来,哪怕千万次梦回,他也没敢伸出手。
明明是自己期盼哥哥把他遗忘,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思之如狂?
……
睁眼,已是七年后。
薄得近乎透明的纱帘挡不住第一缕曦光,往事流转,汇聚成眼前枕着胳膊半坐在地上的人。
熟睡的,洁白的。
镀上一层柔软银边的。
重逢以来,陆星第一次有机会认真观察陆明的样子。
他还是一头长发,和十五六岁时一样,肌肤白得几乎有些病态,让陆星想到小时候听说的白雪公主。不过他的头发不像白雪公主那样乌黑,反而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深棕色的发丝,顺势耷拉下来,细碎地遮盖住了光洁的额头。秀气的眉毛轻皱,像蜿蜒的溪流,垂落的羽睫像振翅的蝴蝶。
陆星看着那微微振动的纤长睫毛,好像真有羽毛隔着皮肤,往心口那个位置轻挠。
他突然,什么都不顾了,好想凑近些,再凑近些……
颤动的眼睫慢慢睁开,里面的瞳仁黑地发亮。
像是失足坠入湖畔的,化作最明亮的宝石的星。
眼眶里还有些隐约的湿润,那是水波轻漾的痕迹。
“你醒了?”略微沙哑的声音风一般和煦,却也吹散了陆星心里的异样情绪。
陆星惊觉,倏地移开眼。
明明他们以前常睡一起,陆星也常偷偷观察哥哥的脸庞,可从没一次像这样,突然有些畏于直视这样的眼睛,仿佛害怕自己被发现什么秘密。
可是他有什么秘密?哥哥可以知道他的一切。
心跳也那么快,快得无法掌控,快得让他怀疑哥哥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相认的喜悦。
“……嗯。”最初的欣喜归于沉寂,清醒时的记忆回笼,他骤然想起自己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
他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正常情况下,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的。特别是在哥哥面前。
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做?
这样无疑是逼迫哥哥面对自己。明明哥哥不想相认,明明他已经想好了要循序渐进……
明明自己那么多年,拼命想着成熟一点、再成熟一点,怎么在哥哥面前,就老是又变回那个,需要哥哥保护,需要哥哥照顾的幼稚小孩?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处于半梦半醒的阶段,晕得要命,更悔恨得要命。
他清楚地感觉到一阵红意上了脸,羞恼的热度直窜大脑,搞得他晕晕眩眩。
正晕头转向地不知怎么面对,那只温柔的手探了过来。他眼神不自觉随着那只白皙的手而动,下意识握住了那手。
好细,一只手都可以圈住……
昨夜,他就是在这样玉一般的手腕上舔舐,甚至留下清晰可感的水痕。
光滑的手腕,触感是湿润的……
他被自己突然的想法电到了,惊吓似乎化为实体,一路钻到手指尖,电得他手指发麻。
恍惚一瞬,他猛然放开了手。
那修长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疑,最终还是轻轻放在陆星的额头上。
微凉的手搭上来,陆星才发现自己额头还是那么烫。他惊疑一瞬,竟然还没降温……
为什么,他老是给哥哥找麻烦?
然而对方却和他没由来的焦躁完全不同,有些担忧,却仍是耐心地喃喃:“还是有点发烧,脸都烧红了。”
发烧是真的,至于脸烧红了……
他看见陆明眼睫一颤,似乎有些惊愕,又更加担忧:“小星,你怎么……”
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脸更红了。
他只得不着痕迹地清清嗓子,道:“我没事……哥哥,真的。”
然而陆明虽是温柔至极,但一涉及陆星的健康问题,就会显得格外雷厉风行,不容置喙。
他知道陆星从来都是隐忍的性格,除非痛到他都忍不住了,痛到能撕开他的伪装,才会叫人看出异样的脆弱。
所以陆星每次稍有病情,哪怕他还能对着他笑,他都要哄着陆星去。
疼痛难忍时,陆星大部分的精力都会用在遏制自己的表情行为上,绞尽脑汁不让陆明担心,加上脑子不太清醒,这就让他对外界很迟钝,眼里只能有一个陆明。
等到陆星反应过来时,往往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就像这次。
其实他自己真的没什么感觉,可能是麻木了,唯一的不妥就是脑袋晕。
还有脸上很可疑的红晕。
他真的很想让那红意消下去,好不让哥哥那么担心,但是他不知道怎么了……那个人,那双眼睛,几乎占领了他的全部视线。他告诉自己冷静,但看着那双眼睛,他竟无法静心。
他也无法告诉陆明……他没有胆量告诉他,他只是得了点心理疾病。
其实这没什么,现代社会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这样那样的病,只是他的情况跟平常人比稍微严重一点。
……也没严重到哪去。遇见哥哥之前他就有了,但和哥哥在一起时一直都很稳定。除了哥哥刚走那段时间,他后来也很少发病。
他明明已经几乎趋于稳定。
所以他才敢回到这里,回到这座属于他的伊甸园。望梅止渴。
却没想到朝思暮想的人,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情感这样炽烈,驱使着他,什么都没想就跑到也许是哥哥的人的面前。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感觉,使他们彼此吸引。
他更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堆砌的冷静防线就这样崩塌,在哥哥面前,无意识做出那样几乎疯魔般的举动。
可以说……那是他得病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然而他那时其实完全没有意识,只随心意而动。现在硬要回想,哪怕再头痛欲裂地想,也只有零星片段。
—
汽油味萦绕在鼻尖,催地他一阵一阵想吐。只有身边哥哥的香气,那穿过七年风雪透来的清冽梅香,能让他透一口气。
他一直都有点晕车,但并不严重,现在却不知怎么,只感到头重脚轻,一阵一阵的眩晕和恶心,胃一阵翻滚。
而且,他不想去医院。
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的病。
不想哥哥知道自己的残缺。
不想让哥哥担心。
于是他权衡了一下,惨白着脸,沙哑着声音,小声对陆明说:“哥哥,我不想去医院……我晕车,我,我想吐……头晕。”
陆明似是有些迟疑。
陆星再接再厉,手指轻拉陆明的衣袖:“哥哥,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明愣了一下,沉默一会,竟然真的让司机停车,和陆星下去了。
陆星心情大好,下意识去拉陆明的手。
“是啊,小星是大孩子了。”
陆星指尖颤了一下。
温柔的声音仍似淙淙流水,却带着只由陆星察觉的寒冰,流经他的心,不知为何引来一阵战栗。
他好像突然被自己说的话箍住了,再没理由拉住眼前柔软清瘦的手。
他只得紧紧盯着眼前人的后颈和猫尾巴般轻轻摇晃的束发,无意识轻笑一下。至于那莫名其妙的笑容的意味,此时的他也不太明白。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直到快到家了,陆明才似乎下定什么决定似的,转过身来。
又是一年深秋天气。
淡淡的雪,落在璞玉般的脸庞处,衬地肌肤更加雪白,白得有些病态;衬得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幽深,似浩瀚辰星。
七年的风雪,因那沉星般的眼,刹那间回溯到从前。
“小星,你是大孩子了……所以能不能别再什么都闷在心里?”
话音很快散在风里。
但同样沉落进了陆星心底。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们心照不宣。陆星不过问陆明为什么不与相认,甚至隐藏身份;陆明不过问陆星的异常反应,和糟糕的身体状况。
哥哥想知道他的事情。
他本以为这份安宁能至少停留到他大学开学。
他能猜出来当年的事另有隐情,但他不想问;他知道自己的病会给陆明带来负担,所以他不想说。
“放心吧哥哥,我不会闷在心里。”他佯装轻松。只希望能就此揭过。
“小星……”陆明似乎还打算说什么。
他最终只是静静看着陆星的眼睛。
陆星也努力直视陆明,好不露出心里的焦虑。
“……走吧,小星。”
他没有多问,只是无声地、体贴地,再给陆星一些缓冲的时间。
他心中一暖,笑了笑,对着陆明露出两颗小虎牙。
陆星从小就有两颗小虎牙,还挺明显的,说话时总会无意露出来。然而他一双丹凤眼长得并不温柔,剑眉星目,若隐若现的虎牙反而衬得他不怎么柔软,甚至具有攻击性。
所以他才半长着头发,遮住锋利的眉眼。
然而这时候,一旦他故意弯了眉眼,笑着露出小虎牙,便有些讨巧的意味了。
像只装乖的小狼崽。
这是属于小陆星的神情。重逢几天,陆星一直发烧、做梦,甚至在梦里仍紧皱眉头。以至于晨曦的光和雪映照在他身上,好像太亮了,亮得陆明心里一颤,弄湿了他的眼睛。
“谢谢哥哥。”风铃般脆生生的童声经过七年的风雪,沉淀成了如今的男音。
低低的,有点清冷的意味,和雪很配。
“很好听。”他脱口而出。
“啊?”陆星却没反应过来。
陆明对脱口而出的自己有些懊恼,转头闷声解释:“小星长大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他慢慢往前走,听着后面突然安静的陆星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心想,小星,哥哥错过了你的变声期,错过了你的很多……但看样子,你仍然长成了优秀的人,成为了你小时候所期待的样子。
这样,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回到了家。
眼见窗户上灯还亮着,陆星有点不可思议。
哥哥一向节俭,怎么会连灯都不关?
他转头,想问问陆明。却见陆明看着手机里的消息,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吗?哥哥?”他问。
“小星……”只见他呼出一口气,神情尽是不可思议:“你可能得……做一下准备。”
这么突然的消息,其实心里陆明远没有表面镇定。
不过惊愕之后,他又十分欣喜。
“什么事……?”陆星声音有些颤抖。
那颤抖微不可查,但陆明一颗心都系在陆星身上了,怎么会发现不了。
“进去就知道了,是好事。”他忍不住轻笑起来,说话间,倾过身来抱了一下陆星。
柔软低沉的尾音,安慰性质的怀抱,夹杂着风雪,竟然真的让陆星定了神。
“嗯。我们进去吧,哥哥。”他呼吸着陆明脖颈间的梅香,再次开口,已是镇定神色。
还抽出心思又对他笑了笑。
小崽子小时候这样笑无疑特别可爱,但长大了,也许是多年不见,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别的什么……陆明突然有些不适应,心里似乎有跟弦被轻拨了一下,余音不绝。
他只能认为那是欣喜的余韵。
正平复着情绪往前走,没想到差点撞上陆星的后背。
眼前人看到门后的景象,突然停下来。
他倏地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但似乎没想到他离得那么近,转身后彼此看得那么清晰,眼里闪过一抹诧异。
复又恢复了一片斑斓碎影。
陆明一看就知道他没缓过神来,又不愿让亲近之人看见自己的崩溃,心也跟着那一抹不常见的红晕软成一片春水。
他看着少年的眼神,崩溃,不敢相信,又带了无限疑问。
他轻轻拢住陆星的手,那手竟然已经比他大了。七年的时光水般流走,不会再回来了,但他仍像那时候一样,轻轻捏了捏陆星骨节分明的指尖。
短短几十秒,他亲眼看着,少年眼底的水光就这样压制住了。
要不是眼底留下的淡红的压抑的血丝,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少年反捏了他的手,随后和他一起进去了。
眼前有两个女人。
一个短发稍长,丝缕垂在肩膀上,杏眼像小鹿般灵动,二十来岁的样子,除了愈发深沉犀利的眼,根本没有三十岁的实感。
对于陆星的到来,她似乎也有些诧异,然而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另一个女人留着80年代香港流行的大波浪卷发,一口大红唇,气质却没有那么性感大方,而更多是知性优雅。一双丹凤眼,睫毛纤纤,更平添了些古典的温柔。
这时她却泣不成声。
精致的妆容已半花了,但她仍是停不下来,只好拼命把哽咽闷在心里,用微微颤抖的手挡住自己痛苦的脸——如果可以停下,她也不愿让人看见。
那沾着泪水的眼,竟与陆星如此相似。
那竟然是——
传闻中飞机失事而去,陆星世界上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的姑姑。
陆婷婷。
“小星啊……!他们竟然给我说——你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