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陆婷婷的一瞬间,陆星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在孤儿院那几年,陆星看透了院长和员工们的实质。
是贪婪把那一群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他们利益有害的事。
当年,护工口口声声说着“姑姑死了”,却似乎并没有赶走他这个“饭桶”的打算。
没有姑姑寄来的费用,无偿供养他一个小孩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他也不是什么非得不可的人,他还活着,跑了,或者是死了,都只是他们眼里的蝼蚁罢了。
高等生物会有闲心去观察微不足道的蚂蚁的活动吗?
这种大利小利都不放过的人,恐怕一直压榨姑姑到了最后,到她发现真相的那一刻……
果不其然,见陆婷婷暂时没法冷静,慕昭花替她解释道:“你姑姑几年前一直在国外工作,后来帮助几个朋友开了家公司,一直很忙,只汇款过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收入差不多稳定之后就回国了……当时你应该将近12岁。”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两年了,他们跟她说你死了。已经下葬了……她不相信,到小县城找你,但公司那边事也多,她几乎是随时两边跑,后来还是发到网上,有人说他们高三有个学长跟你小时候的照片有点像……”
“小星……对不起。姑姑、姑姑找了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陆婷婷带着哭腔的声音挤进来,“我没遵守好我们的约定……”
陆星静静听着,耐心等她说完,再开口。
“我只知道姑姑从来没有放弃找我,不是你失约……是我没有考虑周到,被那群人牵着鼻子走。”
像十年前给予他温暖的怀抱那样,陆星回馈了姑姑一个温暖的拥抱。
“别胡说!小星,你的爸爸……我的哥哥,对我那么好。小时候我们爹妈出去上工,家里只有那么小的我,和算不上大人的哥哥!就是他拉扯我长大……可是我连他的儿子都弄掉了……是我把你弄掉了——!”
一声声颤抖的“对不起”,令陆星有些失措。
爸爸和姑姑情深,姑姑对自己爱屋及乌,他知道。然而自己并没有为姑姑付出过什么,姑姑不欠他的,又怎么需要道歉呢?
约定也是他自己先离开孤儿院才错过的,这等同于自己先放弃……为什么姑姑却这样愧疚?
心里隐隐有些波动,像吸满了海水的咸涩海绵,承载的重量太大,令他发颤。
然而亲情这一课题,他其实一直不是很明白。成长过程中,即使有哥哥三年短暂的相伴,他对于亲情的体会还是缺失的。
思及此,脑海里一件他一直忽略的事闪过,他瞬间将这些麻烦又难以理解的心思抛之脑后,只剩一双蓦然瞪大的眼睛。
慕姐姐……是帮他逃离出来的人,他认识;哥哥……七年没见,但他当然认识。
可慕昭花和陆明是怎么认识的?
她甚至有哥哥家的钥匙?!
他突然想到笔记里的“谭波尔小姐”。
胡思乱想间,一阵门铃响动。
一直守在他旁边的陆明,在陆星反应过来前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西装革履,黑色短发用发蜡梳理地很妥帖,形象无限贴近于小说中的“总裁”,林也他们喜欢看的那种。
“Surprise~!!”男人笔挺地站在门口,似乎没注意到屋里的气氛,顺手把西服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外,嘴里不忘嘟囔“咱们这里空调是不是开得过于温暖了点……”
动作同时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
他声音和形象挺符合,低沉浑厚,但是并不油腻,也没有霸道总裁通常拥有的一腔“气泡”。
明明是正经下来如同苦咖啡一般醇香的音色,偏偏音调上扬,挺开心的样子,让人觉得这咖啡里面都多加了许多牛奶和糖。
这人给陆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不过应该不是那种心狠手辣或者笑里藏刀的□□大佬,他稍微放心了些。
虽然他能感受到对方有意无意的打量,但这对他没什么影响。
“小星,这是牧野,牧荣药业的总负责人。”见二人不语,陆明简单介绍了一下,语调轻柔,“牧野,你看,他是我弟弟陆星。”
牧野?
脑中竟然闪出一些对话。
“当时哥哥在一个全封闭的地方,能学到的知识挺少的,还是哥哥一个朋友给我送的书过来呢。他说懒得读的书,随手带过来丢给我读;他说懒得写的作业,就让我学了代替他写。”
“啊?那……他好懒哦。哥哥的朋友是故意的吗?”
当时,陆明轻轻摇头,声音淡淡的:“其实他有一双善良深邃的眼睛,痛苦都隐藏在里面。如果他能再敏锐些,就会发现自己的善意太容易被发现了。这让他很容易被利用,尤其是他的身份。”
“哥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小星问这个干什么?”陆明似乎笑了一下。
“哥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呀。他帮助了哥哥,以后我也要报答回去。”
“你呀……哥哥的人情,当然是哥哥自己还,小星怎么什么都揽自己身上呢?”他刮了下陆星鼻子,还是转头告诉他了:“……牧野。他叫牧野。”
他发热的头脑突然又隐隐作痛,针扎似的,要撬开天灵顶。
牧野。
陆明就是当年传闻里逃离的零九,他生来就是遗孤,因此没有名字,只有孤儿院赐予他的编号。
所以他说的封闭的地方就是孤儿院,孤儿院方圆几里可以说树林环绕,荒无人烟。
所以那个牧野……
陆明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些,但这么多年,陆星其实从一些痕迹里发现了很多东西,也发现了很多疑点。
比如单枪匹马的哥哥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者说,是什么原因被孤儿院默许出逃的?
比如当年那个孤儿院里和慕昭花对话的神秘人,比如136最后见到他时的奇怪反应。
比如,哥哥曾经在一个饭店里工作,他偷偷跟着去过,只是不太记得了。
比如,慕昭花当时跟他说的她爷爷的餐馆,他爷爷的姓名……
再比如,刚刚脑内想起的碎片……
他明明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忘。
但他已经忘了那么多了,他甚至渐渐想不起哥哥的样子,却只把那当做时间流逝的不得已……到今天才惊觉。
耳边又是一阵一阵的尖锐声音,眼前色彩也渐渐模糊、抽离,成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彩带、斑斓的光与影。
那些彩带渐渐抽丝……变长变细,成了一圈圈将要缠过来的线,紧紧箍住头脑,阻止着血液与心脏的供养,竟让他不能呼吸。
躲避似的闭上眼,黑暗中的彩带却更加斑驳,红的、绿的……随着一阵阵尖锐耳鸣靠近,让陆星怀疑他们将要爆炸,就在缠上脑袋的那一刻。
他知道自己又失控了。
可这症状偏偏不可控!哥哥还在旁边,他却尽最大力量才能稳住呼吸……他不知道怎么做。
那么多事,没反应过来时尚可暂且安稳,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遗忘那么多,还怎么直视记忆的缺口?
如果,忘掉的不是别人,正好只是哥哥,他回来,面对的却是记忆里有世间万千斑斓却只忘记他一人的弟弟……
他们是最亲的人,可他却忘了他。
哪怕只有一部分!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没法接受……
“小星?”轻柔的声音传入耳朵,那是轰鸣声之外的天籁。
一瞬间,他耳畔的杂音潮水般退下来了。
“不舒服?”陆明的声音拂过耳边,过热的大脑奇迹般冷却了一点。
眼前还是花的,但不至于失态了。
“没事,哥哥。”他暗暗清了下嗓子,还对陆明轻轻笑了一下,表面维持镇定,眼神却没处可放,现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曝光着的,跟视网膜被烧糊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记忆还记得哪些东西,现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哥哥。
到底是怎么回事?吃那种药的原因吗……
“我给你倒杯水……”陆明似乎叹息一声,走远了,脚步声轻得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没那么明显,怎么哥哥老是能发现他的异常……
“哎,小鬼?”低沉的声音插进来,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把他的额发撩上去,抵住他企图往后躲的额头,“眉眼这么好看,遮着干什么,太丧了吧?”
男人竟然已经抽了跟烟出来叼上,倒是没点火,喃喃着:“嗯,还挺烫,发烧了?刚那声音虚成什么样了……别闷着,闷出毛病了。”说着扫了陆星一眼。
那双眼睛似是调侃,似是关心,陆星却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寒意还未沁进心里,那只苍白有力的手就撤了回去,变魔术般递给他一张纸,“擦擦,全是汗。”
陆星接过了。
正擦着,就见他往慕昭花那边扬了下头:“宝贝儿~惊喜不?”
陆星猛得转过头去。
只见慕昭花竟然罕见地一脸无奈:“行了,知道你帅。把烟放了。”
“哦……我又没点!”男人嘟囔着,还是把烟揣烟盒里收了。
陆星:“……”
“这氛围……今儿个不全是好事吗。一个个丧着干嘛。”他薄唇一开一合的,谁知道嘴里蹦出来这么些……活泼的语句。
慕昭花一脸麻烦,就差抬手扶额。就陆星给他个面子,狐疑地看着他。
“哦~给小鬼介绍一下嘛,这是我,嗯,严格来说——小侄女。哈哈……比我大的小侄女。”他一边说,修长的手指一边把玩这烟盒,再烟盒里的烟抽出来、摁进去。
充满磁性的、在人们印象里代表着时刻自持高贵的声音,此时此刻,仿佛是在给陆星讲一则黑色幽默。
“骗你的。她奶奶是我父系那边的,不过有点分歧,分支出去,改了个姓而已。我们——”他话音里充满笑意,顺便把一支烟被摁回烟盒,道:“害,亲戚关系有点复杂,闹不清楚,明白吧?这可是家族秘辛。”
说罢,他收了烟盒,对陆星挤眼睛。
“这……可以随意告诉外人吗?”陆星有意无意地问。
“我正跟我们家对着干呢,你指望我替我们家的人保守什么秘密?”他随意地开口,似是个玩笑,只看他此时表情,谁都想不到说的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再说了……你是外人吗?”他笑笑,绕有深意地看了一旁的陆明一眼:“你不认识我,我可熟悉你了。”
“嗯?”聪明人面前,陆星不打算多说,决定装傻充愣。
“嗯什么,你不懂?”牧野似乎有些惊讶,又开始把玩烟盒,末了把烟盒角抵在桌上,笑道:“我不信。”
他尾音压地很低,似乎要以那声音直直叩问陆星的心房。
然而陆星实在是没敢懂,他意思是……哥哥常常提起他?
还是在暗示他什么?
最要命的是,他为什么一直拿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没容他考量多久,一杯水递给他,水的温度一路连通着陶瓷杯,传递到陆星盗汗未干的手心里。
他刚刚触碰到了,微凉的指尖。
他回想着那片刻的心悸,摩挲着杯子,无意识开口:“这是……”小时候的杯子?
陆明似乎有些惊讶,轻声问:“是……你还记得?”
什么叫还记得?
他心念一动,面上不显,笑着轻声说:“当然记得,虽然过去七年了,但我记性挺好的。这还是哥哥亲手给我做的的呢。”
七年两千五百六十一天月月年年日日夜夜映着他们生活的点滴,他拼命不去想,压制住自己失控的心绪,然而再不愿想,也绝不会忘。
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他直直盯着茶杯里的水,倒影里有陆明的影子。
他偷偷从余光关注他的表情,这次不是错觉,陆明的眼眶红了。
正这时,陆婷婷渐渐止住了哭声,对陆星道:“小星,这背后的事太复杂了……”
“姑姑……”他想回答,却不知能回答些什么。
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先前他和哥哥心照不宣……现在看来,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一件件疑窦就差争着抢着跟他说“有问题”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还是小孩子,需要保护,他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她们知道他跟哥哥在一起,那就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来。
而现在一切已经发生了,她们恐怕还是打算就此揭过,改日再议他们原本打算商议的事。
他直觉这事他也理应算在其中,而陆星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要打破这个平衡,就要找到那个能帮助他的变量……
他眼光从清水里的倒影移开,抬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那人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眼神耐人寻味。
但他没时间多想了,和牧野幽深的眸对视着。他是个聪明人,绝对能懂他的意思。然而他会不会帮、能不能帮他……
就那几秒,牧野终于直起腰,顺便拿出了一直放在手边的文件。“嗯?我看你们都没人想给这小鬼解释解释呀……他看上去,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