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么跑出去了,直到暮色四合,跑进了一片树林里。
饶是陆星跟同伴比起毅力惊人,仍是有些体力不支。
慕昭花带着他收拾了一片空地,拿些饼干给陆星,打算凑合一晚。
她怕陆星不适应,脱了外套打算给陆星多垫几层。陆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拍拍土坐在地上,示意他不冷。
不过她还是强硬地逼陆星盖上了,深秋多冷!
她看了下手机,果然还是没信号。不过小县城并不大,她又记得来时的路。再偏远,绕绕路总能出去。为了不让陆星染上负面情绪,她不动声色,告诉他明天再启程。
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下来。陆星感觉紧张的时间太久了,乍一放松下来反而不太适应。
一放松下来,脑袋就开始胡思乱想。
原来那个姐姐真是警察。
真是他运气好?运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他马上转换思绪,想想,又忍不住询问:“姐姐,你是警察局派来的卧底吗?”
出乎意料,慕昭花似乎有些尴尬,别了别自己鬓边的头发,道:“姐姐,额、这不是任务,姐姐是偷偷去的。”
“啊?”陆星跑昏了头,想也不想就问:“姐姐的同事不支持你吗?”
他看到慕昭花眼神暗了一瞬,冷下的神色不像是对同事应有的情绪。
“他们啊,姐姐不需要他们支持。”她很快恢复了情绪,看不出其他破绽来。她温柔地笑笑,安慰道:“都不重要。睡吧,姐姐明天带你出去。”
慕昭花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孤儿院的人发现、追来,甚至悠悠地哼起了歌。
他这么想,当然也就这么问了。
慕昭花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这么聪明?那姐姐也不瞒着你了,院长是个真正的疯子,他要让我们出来,就不会出来一半又把我们抓进去。我怀疑……孤儿院,和我们县的公安局背后有联系。”
“这是条黑色产业链,背后绝对有资本支持,甚至可能不止资本……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绝对是违法犯罪的事。”
她绝对不会如他们的愿。
轻松的语气,冰冷的神色。
陆星看得出她不想多谈,并不多问,乖乖闭上眼睛。
慕昭花本来心情有点阴翳,看到陆星这么听话,心立刻融化了,忍不住揉揉他毛茸茸的头发——好乖!!!
第二天,陆星是在慕昭花背上醒来的。
“——醒啦?”淡淡的香味,牵起封存已久的记忆,妈妈乌黑的后脑勺与慕昭花重叠,温暖的气息笼罩了鼻腔,不觉间泪水已模糊眼眶。
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环绕着的手臂悄悄收紧了些。
……
过会,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慕昭花背上。
他该醒了。
“姐姐,我可以自己走。”泪水已经自己干了,慕昭花不会发现自己的失态。
“好吧好吧,你这孩子,多懂事。”说着,慕昭花轻轻把他放下来,没有注意到陆星片刻的僵硬。轻快道:“快到县城中心了,姐姐打算先去趟市区,把真正的证据交给领导,再回来应付这些坏蛋,你愿不愿意……”
陆星突然道:“谢谢姐姐送我出来,就到这里吧。”
“啊?”慕昭花似乎有些不解。
“姐姐要去办大事,我跟着会麻烦姐姐。”
明明是稚嫩清脆的声音,却是超乎年龄的决绝。
慕昭花看着他的眼神,突然眼里一热,就说不出别的话了。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
“我爷爷开餐馆开了一辈子,你去我爷爷的店里做工吧,你一个小孩子能去哪儿呢?”
“世界那么大,我一个小孩,不会没有容身之处的。”他说得很笃定,慕昭花却知道……
一个小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财。
“我做不到。”她看着陆星,几乎哀求。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走向一眼望得到的必死结局。
虽然听着好笑,但她真的凭着自己的本心、一腔热血,孤身前往孤儿院,收集了几年的证据,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尽可能对孩子们好,指引想要逃走的09,她……
这么多都自己走过来了,她怎么能在最后时刻昧着自己良心做事呢?
“姐姐,不是你的错。”身子才到慕昭花胸口的陆星,似乎有股力量,叫比他高太多的慕昭花看不透的力量。
“姐姐快走吧,万一他们改主意,要来追你怎么办?你还要把证据交给大警察呢!”
大警察,多么童趣的话,如果不是陆星正要赶她走,自己跑去流浪,慕昭花肯定只会以为这是个天真又可爱的孩子。
“你就先去我爷爷那里安顿一段时间,好不好?姐姐回来你再决定去留,好不好?”她感到自己心快要碎掉了。这孩子明明是家里人都走了,不想活了。
可是他才9岁啊。
“好。”出乎意料,陆星没有为难她。
“我爷爷叫木留椿,他的店就在前面那条街直走右拐弯的小巷子里,我带你去吧?”慕昭花抓住这一点机会,不愿多想。
“不用了姐姐,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呢!”陆星笑笑,洁白的小虎牙漏出来,把怀里揣着的一本书塞给她,蹦蹦跳跳地往那条街跑去,大声道:“姐姐,谢谢你,这个送给你,祝你顺利!”
一阵风似的,不留痕迹。
慕昭花愣了愣,看着孩子递过来的书,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小孩子的身影就像林中的鹿一般,没了踪影。
那是一本?简爱?。
慕昭花翻了翻那本书,里面有层油亮地几乎泛黄的纸张——上面有很多娟秀的笔迹,她渐渐想起来,那是零九的。
不过今天再看这一页,中间多出一个他不认识的,稚嫩的笔迹。
“海伦和零九都说,死亡没那么可怕。希望到时候,我也能坦然接受它。”
中午,大巴车上,她给爷爷打了个电话。
“嘟,嘟——”以往象征着雀跃和幸福的铃音,像催命符一样打击着慕昭花的心。
她好像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信仰了。她做那么多事,意义何在?
“囡囡——!任务完成了啊?!”老人苍老的声音传来,声音有点大,肯定是听力又变差了……
“爷爷,完成了,这次也很平安。”大巴车上不能大声喧哗,好在老人家听清了她的声音。
苍老又柔和的声音,让她回忆起了从前洇着一层阳光滤镜的日子,温暖又宁静。
仿佛还能闻到新出笼的面点的清香,和老人粗糙干净的麻布衣裳上,散发的淡淡皂角味。
“我们,好久没见了。”她分明压抑地好好的,没成想车子一阵颠簸,眼泪就突然决堤。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颤巍巍的声音,诉说着平淡又刻骨的思念。
她没法答话,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抑制颤抖的呼吸。
“囡囡啊,囡囡啊?莫哭,莫哭。”
“嗯……!我、不哭……”
问候一阵,她好不容易平复,还是忍不住,假装不经意问:“爷爷……这几年有没有新来的小伙子给你搭把手?”
爷爷沉默了会,应该是在回想,然后就一拍大腿,高兴道:“哎呦!两年前有一个小伙子,多小嘞,不过他啥子都会,刻苦的很,爷爷就收下啦!有他帮忙生意都红火多了喂,原来是囡囡喊过来的哦!囡囡是爷爷的小福星!”
“那今天有没有……”
“那倒没有啊?囡囡又喊了小伙子来嘞吗?”爷爷疑惑的声音传来,
“哦,没有,我记错啦。爷爷,您记得多关照一下之前那个小孩。”互相道了祝福和再见,慕昭花关掉手机。
她猛得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然而心中阴霾散不去。
她知道的。
其实那孩子的笑容,她分明看得懂。
—
慕昭花说得对,陆星自己也明白。
他一无所有。
他只有一颗,仍然热切的心。
也许在小部分执着的人的圈子里,人与人之间的桥梁仍然是情。但时代变了,对于大多人来说,人与社会通融的钥匙不再是什么真诚、感情——真心值多少钱?
也许一颗心脏作为器官,还值个几十万。然而毕竟是个法治社会,的确没有人会丧心病狂到把自己或者别人的心脏挖出来。
所以一个人身上最值钱的,可以是肾脏,甚至是肝脏——能在黑市上换取真正货币的东西,而不是所谓的“无价之宝”,这个社会需要务实,不要天真!无价不就等于屁都不是?
归根结底,制衡社会的东西成了金钱、权利,且渐渐有扩大趋势——毕竟金钱和权利背后是什么?
是**。
**的背后当然是人性。
——世界,正是由人组成的啊。
世界之大,当真没有他一个孤儿能容身的地方。
而最罪恶,最恶毒的人性,他不是早就在孤儿院体会过了么。
不过也许还称不上“最”。巨大的潘多拉魔盒背后藏着的那么多沉疴他不愿意去想,白日下能窥见的一点东西足以让他遍体生寒。
那天匆匆告别,他就开始了自己的流浪。
然而流浪几天,就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
他说自己想看看世界,不过就是哄慕昭花的。
他知道的,姐姐当然也知道。
其实他本还浑浑噩噩,想着也许自己能帮忙,慕昭花一句无意的话甚是温和,却蓦地催醒了迷蒙的自己。
他只是个小孩,他能帮什么?他只能帮倒忙、拖后腿,他只能……等在外边,等着虚幻的希望,等着希望破碎,也许那时又会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告诉他——她也死了。
又一个救助陆星的人。又一个温柔的人。
就像……
“你这小孩,真懂事。”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寒噤。这到底是被外界的冰天雪地驱使的,还是冻硬的心发出的最后一丝哀鸣。
他其实曾经很喜欢雪。
叔眠县每年都最早下雪,每年下雪之前,爸爸妈妈无论在哪里出差都会赶回来,带着特产礼物,一起给他过生日,过了生日往往就是下雪天,他们再出发之前还有几天时光能一起打雪仗、堆雪人。
就跟现在十丈外的大人小孩一样。
……一样,一样,一模一样。
明明在一起的日子还在眼前,为什么一瞬间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呢?
仔细一想,三岁以后他们就开始了聚多离少的日子,多数时间他都在托管班,学校,和空无一人的家里。
然而每年相聚的时光短暂又欢乐,让他有种自己从未孤身一人的错觉。
他就靠着每年冬天和其他零散时间的一点甜头,煎熬着度过孤寂的日子。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9岁了,算上3岁前模糊的记忆,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过四年。
他的爸爸妈妈很爱他。所以他们要赚很多很多钱。
他们老说,马上了,就快了,等赚到了足够的钱就回来陪他,和他玩。
于是他执着地数,一千四百四十三,一千四百四十四……爸爸妈妈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有多少天?
皑皑白雪盖住了他蜷缩的身体,他突然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是他印象里记得清的唯一妈妈讲过的故事。
每次听到这个故事,年幼的他都很心疼,却无能为力,也无法感同身受。于是每次在梦里,当他看到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小女孩,都只能抱抱她,问她,你想吃烤鸡吗?只要是过年的时候,我可以让妈妈烤很多很多的烤鸡,虽然没有他们家里的那么丰盛,但是很美味,有爱的味道。
……爱的味道。
他已经很久没尝过爱的味道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尝。
他知道自己恐怕就要不行了。只能像小女孩一样,蜷缩在雪地里。看着十丈外热闹欢笑的一家子。他其实很难过,自己正以将死之躯窥探不再属于他的温暖。
如果明天有人在雪堆里发现了冻死的自己,会不会有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昨天嬉戏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个死人,平白玷污了他们温馨的记忆而感到晦气?
但他实在没力气动了。只希望不要有人发现他。如果他能就这样融化在雪里,自然也是好的。
就像海伦和零九说的一样。
他费力挪了挪身子,在甜美的幻想里,打算闭上眼睛睡一觉。
其实他知道,这一闭,可能再也不会醒了。
他的心里其实还是存在不知是什么的情绪,不像特别害怕,也不像十分遗憾,总之这也未满、那也掺半,就像他这莫名其妙的几年。
他好像还是做不到海伦和零九那样的境界,好在死不死的,倒也由不得他。
人之将死,真的是有感觉的。
他突然被一个东西紧紧包裹,迟钝地想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双手。
其实那手不是很热乎,但是眼下没人会比他更凉。
他下意识贴上了那双手,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睁开眼——
一双桃花眼最先映入眼帘。漆黑的眼瞳像星河堕入了潭水里,他突然就想到老师教的“桃花潭水深千尺”。
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但是那双眼睛真漂亮,真像包容了万千桃花的潭,色浅而无波,细看甚至似有涟漪荡漾。他不自觉被他吸引,直到被抱入那人的怀抱里,才反应过来,僵硬错开视线。
只是惊鸿一瞥,却在他年幼的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画线。他不能再回忆,那回忆太炙热了,炙热地他心口发烫,甚至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