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袭瑛正在阳台上摆弄花草。
柳清姿换了拖鞋,小跑着喊“妈”,说:“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袭瑛见怪不怪,并不起身迎接她,“一年露不了几次面,回来一趟,还有功了。”
袭瑛不是个嘴软的人,所以跟孩子来不了粘粘糊糊那一套。
柳清姿早习惯了,站在客厅看她忙碌,问:“大晚上怎么想起浇花了?”
“你以为我愿意。”袭瑛狠狠白一眼柳平柏,不给好脸地说,“种的是花长出来的全是草,没时间还要伺候,把自己收拾明白了么。”
柳平柏没跟她辩理,手一背,闷声不吭地去了书房。
柳清姿看这情形,回过味来,笑着问:“你俩吵架了?”
“就说他一两句还委屈上了。”
在这个家里,袭瑛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因为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在张罗。
而柳平柏做学术耐得下心,可论生活,却是个“笨拙的废物”。
柳清姿:“那你也不能把我爸撵楼下呀。”
“谁撵他,撵的走么。”袭瑛霸道地说:“你挑我的理啊?”
“我哪敢呐。”柳清姿怕了。
她在袭瑛跟前说话没分量,因为家庭地位不高。
袭瑛曾说,家庭地位是由家庭贡献决定的,她一个把家当酒店的人,真论及家庭贡献,狗都要专门到她边上发出嗤之以鼻的嘲笑声。
“我现在要说伸手帮你忙,你该骂我假献殷勤吧。”柳清姿说,“那我去洗漱了。”
她转身要走,袭瑛却开口把她叫住了,“你站那儿!”
“怎么了?”柳清姿问。
袭瑛说:“转一圈。”
柳清姿困惑,“干什么?”
袭瑛说:“看看你这段时间在外面有没有吃苦受累。”
柳清姿笑了,她张开手臂旋转一周,“看出什么来了吗?”
袭瑛瞧着她是瘦了,但体重有所起伏很正常,袭瑛不理解的是柳清姿总像有心事,整个人的精气神别说活泼开朗了,丁点快乐也寻不着。
“印堂发黑,压着一脑门官司,小小年纪愁什么呢,是家里短你吃穿了!”
柳清姿觉得她说得离谱,道:“你给人看病改算命了。”
她没再跟袭瑛贫嘴,回房间找到早几天邮寄回来的行李,洗个澡,沾床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就又听见袭瑛在跟柳平柏抱怨学生笨。
“这些学生这么简单的题都答不到点子上,写那么多字,没有一条踩在踩分线上。”
“不想改了,改不下去,真愁人。”
柳平柏间或与她争论:“是你出的题目太难了吧,你看看最后一道大题,只有两名学生答出来了,这样的题目对于只需要结课拿绩点的科目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瞧你说的,像我诚心刁难人。”袭瑛喋喋不休:“基础的理论知识已经占了卷面总分的百分之八十,最后一道题象征性地拔高一下,我是想让学生动动脑子,哪知他们根本没有脑子。”
柳清姿:“......”
每到期末批改试卷和研究生课题论文抽查进度的时候,袭瑛总是格外暴躁,她一张嘴夸人损人不带重样的。
柳清姿自小将她这个“德行”看在眼里,以至于免疫了,这导致她还在上学那会,如果哪次考试成绩歪得太离谱,被老师拎到办公室教训,她看老师欲言又止地纠结措辞,怕把话说重了伤小女孩的自尊,又觉得话说轻了没警告作用,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老师,你想骂我就直接骂吧,反正不会比袭瑛女士骂得更难听了。
她实在坦然,面对老师毫无紧张和局促的感觉,偏偏还把头昂得高高的,一双眼睛冷静地眨巴着,所以在老师看来,她的表现是死鸭子皮硬不知悔改,这边还在冲她好言好语,下一秒背过身去就给袭瑛打电话,说你家孩子主意太正,听不进人说话。
好在袭瑛不用自己刀子似的嘴皮对付自家姑娘,只是朝柳清姿后脑勺轻拍一巴掌,质问说,考不好你还有理了。
柳清姿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刚要递给她妈审阅,“错题你帮我讲讲呗”的请求还没有说出口,袭瑛立马跑开,唯恐避之不及地说,找你爸去,我不会。
柳清姿:哦。
——
关掉空调,柳清姿下床,穿拖鞋走出房间。
袭瑛和柳平柏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木质长桌上正吃早餐。两人手边分别是一叠试卷和一沓文字资料。她们一家三口都有吃饭时分心翻看东西的坏习惯。
柳平柏注意到她,说:“把你吵醒了?你妈妈嗓门高。”
“自然醒的。”柳清姿伸个懒腰,“也该起床了这个点。”
她坐在袭瑛身边,问:“你今年带了几个研究生?”
袭瑛答:“八个。”
“怎么样?都省心吗?”
“个个让人操心。”
柳清姿说:“少生点气。”
“你少操|我的心。”袭瑛赶她洗漱来吃饭。
柳清姿喝豆浆的时候,袭瑛难得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做事认真一点,虽然是临时凑在一起工作,但他们不仅是老师,私底下还是长辈。”
“我知道。”柳清姿点头。
“倒也不用上赶着献殷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袭瑛刻在骨子里的强势,“这年头不兴老好人,挨欺负还白吃亏。”
“我多大个人了。”柳清姿好笑道:“还能让人欺负了不成。”
袭瑛不满地瞪她一眼。
柳清姿想到什么,“哎呦”一声说:“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心上了呢。”
袭瑛坦诚道:“反正从你说回学校,我就开始不舒服。”
柳清姿安抚:“工作需要。”
她岔开话题,让袭瑛和柳平柏匀出一辆车给她用。
“开我的车吧。”柳平柏说。
柳清姿看着爸爸:“那你出行怎么办?”
柳平柏说:“秘书可以送,或者让你妈妈来接。”
“好。”柳清姿点点头。
柳平柏的车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大众,开很多年了,他开车技术一直没长进,车身留着一道深一道浅的划痕。
柳清姿开车也不是个老手,她出行赶会坐地铁转乘最方便,这么多年也没拿出钱给自己买一辆代步工具。
今天,语言组召开第一次筹备会,地点在综合楼四楼。
柳清姿慢慢开过去,沿校园主干道行驶的一路,看着熟悉的环境,心里稍微不是滋味。
她毕业走时,真的恨死这里了,暗自赌气说以后不想再跟曾经学校的人和事有任何牵扯,哪里料到,现在她如此珍惜这次工作机会。
她提前八分钟敲开了会议室的门。
参会的人并不多,除了邵主任,对她来说都算生面孔。
“来了。”邵吉平冲她慈祥一笑,和善地帮她介绍,同时也将她介绍给在座的人。
“柳清姿,咱们法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研究生转去上海读MTI,现在在市场做自由译员,参与过很多场高规格的会议,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这次把她力邀过来,协助咱们学校研讨会的承办。”
他把她抬高了,柳清姿忙谦虚地说:“是我应该感谢学校给我机会,以及信任我的能力。”
邵吉平赞赏她会说话,然后摆手示意她随便坐。
柳清姿选了个靠后的位置。
正好在她对面坐着的,是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生,叫任法蓉,职位为经管院教育中心的行政秘书,负责商会与语言组这边的对接工作。
柳清姿早一个月前已经见过她了。
本质上,柳清姿这次工作属于学院人手不够借调编外人员协助,而她又是院内主动推荐的,她的履历需要上报给承办方,也就是商会。商会为加强了解,就派人对她进行了一次线上面试。
面试通知就是任法蓉经手的,只不过两人的沟通不太愉快。
因为面试要求里有一段视译,柳清姿询问她视译材料是哪方面的话题,方便她提前准备相关方面的术语。
哪想收到的回复是一句,面试材料当场抽取,一切随机。
柳清姿当时翻看短信时,正跟室友葛曼妮窝在出租房的沙发上看电影。
葛曼妮瞧见,还吐槽说:“怎么,一段翻译还要打上封条整成闭卷考试么,没见过世面。”
柳清姿无奈。
后来面试过程中,一些词语她没准备到的全部模糊处理了。
几个考官点评时,话说得特别官方,导致柳清姿判别不出,按着他们的要求,她的表现怎么样。
之后等反馈通知,一个星期了尚没有结果。
柳清姿有点着急了,因为青岛啤酒节也在筹备当中,如果学校这边落选了,她就跟葛曼妮报名去青岛玩了。
她先发邮件询问结果,邮件被无视后,她只好打电话催促。
任法蓉接通说,请耐心等待!
态度过于冷淡,葛曼妮忍不住咋舌:“好拽!”
柳清姿叹口气,说:“是咱高攀了。”
葛曼妮:“搞得像缺这份工作似的,不去了。”
柳清姿坚持:“得去。”
葛曼妮哼她:“出息!”
——
这会,任法蓉先冲柳清姿笑了笑,笑容很甜,完全没有架子。
柳清姿回以微笑,算作简单的打招呼。
教研处主任压场过来,她落座后,邵吉平主持开会。
柳清姿听他详细介绍,才知道这次研讨会的主方向是“一带一路新政策下的贸易机遇”,下列还分设许多子议题,例如航空港经济,海外仓建设,自贸港规划等。
即是新政策,执行一定要有理论支撑,因此学术方面,要对外征集论文,且论文会严格按照国际学术论文的规范审稿流程进行同行审阅,遴选后送交CPCI—S数据库收录。
至于商务上,因商务局的参与推动,相关跨境贸易行业会举行晚宴交流。
总之,议程长,议题广,涉及面杂,各领域的session合计超五十场。
经管院和外院一批老师组成了译稿团队,论文笔译无需柳清姿费心,她负责的部分是一个分会场与会过程的语言服务,而语言服务方面,经由邵主任向承办方的大力争取,争取到了专业同传加志愿者的模式,两者多是学生,经验少,岗前为期十天的短期培训任务无法避免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邵吉平交代任法蓉:“参会代表的名字和基本背景信息,这两天尽快整理出来,我们需要提前熟悉。”
转头又跟柳清姿说:“专业词汇表你留心收集,培训语料的选择,任老师会辅助你,不要小看她,她可是纽约大学硕士归国。”
“好。”柳清姿说。
会议一直持续到中午,许多细碎的细节需要交代。
散会时,柳清姿手里捏了厚厚一沓的A4纸。她把纸装进包里费了些时间,于是落后众人一步走出会议室。
任法蓉也未走远,她顿住脚步站在走廊低头回短信。
柳清姿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正好收起手机。
两人对上视线,都愣了愣,然后任法蓉扬起嘴角,问她好:“柳老师。”
“任老师。”
任法蓉主动问:“要去吃午饭吗?”
“是。”柳清姿说。
“介意一起吗?”
柳清姿摇头:“不介意。”
两人便一起下了楼。
任法蓉很有气质,她走路时后背直挺挺的,脖颈也是向上昂的,远远看着微微有些仰下巴,柳清姿推测她幼时该是练过舞蹈。
观面庞不似随和的人,然而她的行为举止却很随和,这使得柳清姿对她的印象有个极大的反转。
“学校放暑假了,最近的只有一食堂开着,可选择的比较少,但我个人觉得一食堂的饭菜很好吃,特别是笋干老鸭汤和酸菜龙利鱼......”
她热情地介绍,但说着说着,恍然觉得自己卖弄了,“忘了你是本校毕业的,吃了四年,肯定比我了解。”
柳清姿笑说:“很久没来过了,不知道食堂窗口还是不是以前那一批?”
“没有大变化。”任法蓉肯定地说。
柳清姿听出她对学校的熟悉,疑惑道:“任老师也是本校毕业的吗?”
“我不是。”任法蓉说,“我高中就跟随我妈妈去国外了,本科没在国内读。我男朋友是,我进这所学校工作还是他帮忙推荐的,他偶尔会过来陪我吃饭,给我讲讲他本科的事情,我对学校的情况蛮了解。”
柳清姿恍然。
任法蓉算算:“他大你几届,你入校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
“是么。”柳清姿想着任法蓉眼光不错,顺着她的话打趣她,“那还挺遗憾的,错过了一位风云师哥。”
“没有啦。”任法蓉很开心地笑了笑,谦虚地说:“他就是成绩好点,平时会参加一些学校举办的活动,太活跃了,所以在师弟师妹之间讨论度比较高。”
“女生是容易八卦这种类型的男生。”柳清姿说。她故意没问这位师哥的名字,怕万一没听说过,太尴尬。
任法蓉也就识趣地没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