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且惊且怒道:“大师姐!”
隐世宗此刻于西南经营,因与顾逸的关系,实力名声着实不小。萧羽作为兰陵萧氏的嫡长女,在其中着实起了重要作用。孟珏身为本地郡守之子,却投身于隐世宗门下为外门弟子,很大程度上亦是因为隐世宗如今风生水起,声望极高。
萧羽却挥手截住他说话,平静地道:“我是本派罪人,不必再言。”又看向其余的弟子,道:“我行将离山,隐世宗从此不会再对外开放,你们其余人,可自定去留。”
萧羽虽是认罪,却言辞隐晦,皆因事涉天下去留和顾逸的秘密,她不能公然说明。但其余弟子听得她这般说,无不震惊之至。
其实这一年多来,厉无咎忽然入关,而隐世宗上下都透露着异常气氛,多有人便猜测是宗主出了变故,但萧羽在派中从前亦是令出必行,加之她管理宗门这一年来,凡事井井有条,宗门亦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故众人即便有疑虑,亦不好质问。
直到此刻,厉无咎的赐剑均被阿秋拿在手中喝问,萧羽又自承有罪,众人方始明白,先前的疑虑,果然并非空穴来风。一大半人见萧羽要离山,倒多半情愿跟她走。也有的学艺已成,情愿去游历天下的,阿秋便也一一应诺。
孟珏却是略一犹豫,道:“我便是本地人,一日为隐世宗弟子,便甘愿终身服役。即便不能如大师姐在时那般,时常与宗门亲近,我也仍愿意承担起在俗世维护宗门之责,还请阿秋姑娘,不要逐我。”
阿秋心知即便厉无咎在时,隐世宗亦常有外门弟子居于浣花城中为医卜星相之业,与官府、商绅亦有交流,只不如孟珏般家大势大而已。正自犹豫,白莳已跃出阵来,从旁道:“孟公子虽然经商,却并非坏人,孟家与隐世宗的交情亦不止是萧姑娘这一代的事,还请阿秋姑娘明辨一二。”
阿秋这才点头,容诺孟珏仍为外门弟子。此刻山头之人,便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萧羽却仍未有离开意思。
这时烈长空、公冶扶苏齐齐跃出,与白莳一道,将萧羽围在中心。
而萧羽亦似早有准备,只等着他们发问。
烈长空首先开口道:“请萧大小姐交代,萧长安混入宫中,掣肘少师之事。”
萧羽回想起离山那一日的事,慨然叹道:“我不是长安的对手。”
中秋前数日,她在隐世宗收到顾逸来书,信中指明需一名隐世宗弟子入京,她即刻遵从厉无咎入关前的吩咐,安排好门中诸事,动身启程。
这一节阿秋亦明了,因厉无咎曾经告知她,他原先定下的,前往京城辅佐顾逸的人选就是萧羽。甚至可以说,厉无咎当时见到出身兰陵萧氏的萧羽,决意收她为弟子,便是考虑到了不久的未来后,顾逸对于人才的需要。
萧羽带着那封信只身而出,一路快马加鞭,暮辄投宿,并无半点耽搁,直到行至清溪山道时,忽然遇上了大雨。
此刻本属深秋,连日大雨亦属正常,只是山道本就难走,路上泥泞滂沱,容易失蹄。萧羽虽则赶路急切,亦不得不按捺着心情,在客栈中一连停留了数日。
其实她这一路驰来,已隐约感到有人跟踪盯梢,但她本身武功高强,又兼隐世宗高足和萧氏嫡长女双重身份,并不担心寻常毛贼山盗。她想着自己沿途只须快马加鞭,直去京城,自然便能甩掉跟踪之人,却不料这场大雨,将她留在了客栈之中。
她刚进门没有多久,便见得两名戴着遮阳斗笠的汉子带刀而入。那两人刻意拉低了斗笠,似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自去另一桌坐了,但她目力极强,记性亦好,有印象其中之一曾与她在山道上错身而过,错身时还瞥了她一眼,像是要记下她容貌。
萧羽虽然艺高人胆大,却并不骄慢。她自问执掌隐世宗以来,并未与任何人结怨。此刻忽然被人盯上,多半是见自己衣饰略有些矜贵,又是貌美女子一人孤身独行,惹得匪人临时起意,图财图色。
萧羽作风沉稳,自己独身在外,处事首要原则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真遇到毛贼骚扰她自能应付。只是处理起来,还需报送官府,拖延行程,误了顾逸那边的事。因此她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便立即离去。她的马快,寻常人跟不上她,应可甩掉这二人。
但这场大雨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只得羁留在客栈中,等候雨停。
第二日一早,她正立在客栈檐下,望着瓢泼大雨阵阵击在竹林山道上,忽心神微分,觉得有人自左右后侧无声无息逼近。
她立即回身,见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两名盯梢汉子,他们本想趁她不备上前,却被萧羽凌厉眼色逼住,不敢再妄动半分。
萧羽不想在此地动手杀人,且与对方无冤无仇,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抱拳一礼,口唇微动低声道:“我姓萧,乃隐世宗门人,往京城有事。请问二位有何见教?”
由此亦可见得,萧羽作为大师姐,涵养厚道远过于一般江湖子弟。阿秋自问若是她,被人觊觎财色,必定会先给个教训,而绝不会如萧羽般,率先报上自己身家姓名,暗示对方自己是动不得的人,给其知难而退的机会。
隐世宗的名声,在西南官道上已是人人均知。而特意强调自己姓萧,除了兰陵萧氏,天下还能有哪个萧有格外强调的必要?
到得这一步,对方只要不是道上的瞎子聋子,都能对她的身份猜个七八成。
这二人果然在听到她这一句话时,虽然眼神震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却并没有多少惊诧,而仿佛仅是听到她亲口道出这个身份,本能地感到震撼而已。
其中一人已知被她看穿来意,索性取下斗笠,向她微一躬身,而此人面貌,正是在山林中驰骋而过,还特别看了她一眼的人。
这人沉声道:“我等并无恶意,本就是来确认小姐身份。得小姐亲口证实便好。一路多有冒渎,小姐见谅。”
这二人互相打了个眼色,竟然就那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门,在大雨泥浆中策马而去。
盯了她一路的人就这般两句话打发了,萧羽本应该轻松才是。
但她的心,直到此刻才真的沉了下来。
这两人进退得宜,训练有素,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原先以为不过是江湖上的觊觎财色的毛贼,现在看来,显然是某方背景深厚的势力派出来的眼目。
明知她身份显赫,还敢派人来盯她的梢,显然是谋定后动,且绝非易与之人。
两三个毛贼,自可轻易料理,可惹上了这等势力的关注,无论为隐世宗还是她自己,都必须小心应付。
大雨尚未停歇,但到得此刻,萧羽亦把心一横,冒着雨强行上马启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赶到人烟密集的城埠是正经。
经过两天两夜的星夜兼程赶路后,萧羽终于在傍晚时分,驰入了凤陵城。由此再向东行两日,便可入京城。
直到入目皆是街市灯火,行人熙攘,她的精神才略微放松下来。
只要有官府的地方,她若亮出兰陵萧家的名头,人人都需给三分薄面。毕竟无论南朝北羌,高门之间总有千丝万缕人情往来,很多时已非是亲戚联姻情谊,更多是政治上微妙的互相需要,
而少师顾逸的那封手书,几乎能确保她在南朝任何官府地面畅通无阻。
她直接拍马到了凤陵城最大最气派的客栈,指明要一间上房。这并非她行事奢华,而是客栈愈大愈豪华,寻衅滋事之辈则越多顾忌,不敢轻易上门惹事,也就愈加安全。
她交付完马匹,便即入房,不曾与任何人多余照面。
连日奔波,时刻关注身边异动,她亦颇为疲惫,此刻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她沐浴之后,倒头便睡。香洁温暖的床褥,房内焚着的甜净温和熏香,以及四壁悬着的名人字画,精洁光可鉴人的桌案家具,到得此刻,均有令她回到家的感觉,精神亦随之放松下来。
隐世宗一应用物都简朴无华,身外之物视为负累,一向能少便绝不要多。
萧羽在隐世宗时,生活亦如师尊厉无咎般清简朴素,而此刻亦非是嫌贫爱富。只是眼前这一切,均是她自幼生长其间,耳濡目染的生活氛围。在隐世宗与世隔绝、清静自然的环境中过得久了,再度置身其中,难免会有亲切熟悉的感觉。
高门大户的家宅之中,永远有温暖的热水,仆人按时送上的香饮精馔,按时装点的名花,身为大小姐,也永远不缺讨好殷勤的笑脸。
只是其中真情却极淡漠。利往利来,皆是人心纠葛。
若是她萧羽,也如一般的门阀仕女一般,只图名利受用就好了。
只要保住并争得更多权势地位,多的是人奉承和讨好,还怕身边没有簇拥热闹、讨自己欢心的人?毕竟等级森严的社会之中,人人均仰赖上位者的恩泽脸色而活。
后宅之中,母亲手段周全,能屈能伸,地位从无人能撼动。但那些道法术无论多么高明,萧羽总觉得一个人若毕生精力就用在这些上,总有些心力枉掷之感。当然,其实父亲也差不多,不过他的用武之地不是在家宅,而是在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