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自问,若是她也去争权势钱财,那是为了整个隐世宗的人能活得好一些,在世间更自在自由,畅通无阻一些;而不是倒转过来,将这些算计营谋当作生命里最重要之物。
这亦是她第一眼,看见洛阳城根衣衫破敝,于尘土中悠然站起,却长身玉立、洒然出尘的厉无咎时,便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好奇,与追随意愿的原因。
她从未想过有人不用僮仆,身无长物,而神情可那般悠然自得,如人间君王一般,既不卑又不亢,对身外人事均平等一如视之,只存着最单纯的好奇心,对生死亦无恐惧。
这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境地?
身为萧家的嫡长女,她生平所见人物不知凡几,但唯独厉无咎身上,有那样一种不待于外,遗世独立的灵性,令她即便多年后,也难以忘怀。
故此当她偶然听说厉无咎“天机神算”的名声及容貌形容,便自然想起五年前洛阳城墙根下的那位年轻高人,而动了不顾一切的追随之念。
这一夜不知是否由于连日赶路的疲惫,又是否因为室内的熏香太有家中的感觉,总之萧羽一梦沉酣,直到得日高三丈方始醒来。
而她自床榻醒来的第一眼,立刻变色。
窗前坐着一人,悠然转过身来,而他手上,正握着顾逸写给厉无咎的那封书。
他瞧着她,不动声色地道:“长姊连日辛苦奔波,昨夜睡得可好?”
来人赫然正是半年前上过隐世宗,与厉无咎打赌,逼得厉无咎入禁地闭关的萧长安。
萧羽立刻便要起身,却只觉身上酸软,挣挫不起。她心知自己必然是中了迷药,又见萧长安将顾逸书信拿在手中把玩,急怒攻心,喝道:“你在香里下了什么?”
萧长安洒脱地耸肩微笑,道:“长姊不必生气,这香就是你原先在家中最喜的‘碧花春’,我只往其中略略添加了一点令你内气无法运行的药物而已。你是我们萧家的人,我又岂敢真的害你。”
萧羽知他必不至于在这事上骗自己,冷静下来,道:“你派人跟踪,又在此截住我,意欲何为?”
萧长安仍然是笑着,单手拈起顾逸的书信,对着日影观看,赞道:“少师果然一笔好字,一手‘玉版书’名不虚传,只是天下少有人能见之,我若将此书带给大王,大王亦必爱之珍之,当作法帖一般细细观摩研读。”
萧羽再度变色,却知自己此刻毫无还手之力。
严格来说,对面若非萧长安而是别的敌人,她此刻必然不会如此轻松地还能躺着与他回话。因为她是他长姊,萧长安已然算得手下留情了。
萧长安微笑道:“长姊,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在对方已全无还手之力,手握压倒性的优势时,还能温文尔雅地与她谈交易,这便是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亦是兰陵萧家一贯风格,凡事追求的并不是赶尽杀绝不留余地,而是利益最大化,且不论对方是亲是敌是友。
萧羽沉默片刻,道:“少主请讲。”
她心知肚明,萧长安从来不是蠢人,绝不会漫天开价就地还钱,到得他开口,便必然是她不能拒绝的条件,挣扎亦是白费力气。
而她和他的姊弟之情,也应到此为止了。
萧长安面上拂过一缕落寞之色,却旋即不经意敛去,微笑道:“我代替长姊前往建章,作其飞凤卫;长姊便可长留隐世宗厉宗主身边,将门楣发扬光大,岂不两全其美?”
萧羽猝听此言,只觉他异想天开,骇极笑道:“飞凤卫从来没有男子,你这想法怕是很难实践。就算我同意你,少师那边你必然瞒不过去,何况南朝宫中还有那么多高人。”
萧长安再注目顾逸手书,片刻后微笑道:“少师会相信我的。”
萧羽讶然于他的信心,道:“你为何如此确定?”
萧长安深深地道:“因为他相信厉无咎。”
他再道:“我见过厉无咎,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说到底,只要是他派来的人,只要不把杀手二字写在额头上,连我都会忍不住相信的。”
他说这些话时,正好一缕侧发垂至面前,挡住了他大半个面部,连萧羽亦难以看清他的神情。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厉无咎便是这般通透清明安然自在,令人向往亲近的人。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来使。
萧羽岂会由他自说自话,带着怒意冷声道:“我绝不同意!”
话刚出口,她立即反应过来,此时的自己,哪里有由她同意不同意的资格?
若萧长安真的将她视作敌人,此刻便是手起刀落,将她斩杀于此,自己再拿了顾逸书信上建章城去,她又能如何。
又或者将她以软筋皮绳直接让人捆回萧家,亦不到她说半个不字。
萧长安当然不会这般没风度。他似是早料到如此,手枕于脑后,笑意盈盈地道:“长姊有什么绝不能同意的理由呢?难道您认为我做不好飞凤卫这桩累活吗?”
萧羽瞧他片刻,面上流露决然,道:“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混入南朝宫中,但萧家的人,我一个也不信任。”
萧长安面色立刻沉了下去,沉声道:“那也就包括了你自己。”
萧羽涩然道:“可不是。你瞧瞧我如今什么样子,便知我师父是看错了人。”
然而凭心而论,似萧羽这般内外兼修,无论武功为人处世均无话可说的弟子,实在已是人中翘楚。她之所以会栽在此处,着实是因为碰到了萧长安这等天资心计均是不世出的天才。
萧长安冷然道:“萧家的人,是不会平白无故的信任任何一个他人的,也用不到别人来信。比之利益,信任,本就是虚无而脆弱的东西。”
萧羽心中发苦。他说的,确是萧家的信条,而这正是她义无反顾离开萧家的原因。
他不等萧羽回答,重又露出灿然微笑,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发生过,道:“长姊,你之所以不愿我入南朝宫中,无非担心我违反你师父心意,对顾逸少师不利,但你放心,我既以隐世宗弟子身份入宫,便会做好一个弟子该做的事情。我承诺,但凡姐姐你不会做的事情,我也绝不会做。”
萧羽听得此言,几乎是诧异地睁大眼睛。
萧长安分外耐心地道:“你也应知道,萧家向来两面下注。如今顾逸少师重振南朝,令江东呈现如日中天之势。上次在厉宗主这边得知天命归于南朝的预言,家中便决定了必要提前布子,让我们家的人在南朝占据一席之地。”
他抬眼注目萧羽,柔声道:“家中并非不看好姐姐,而是觉得姐姐留在隐世宗,作用更大。”
而最戳动萧羽心弦的,却是他其后一句话:“何况姐姐一向喜欢海阔天空的人生,留在隐世宗做你的大师姐不好吗?入宫这等需要钻营劳碌,且是做奴才的事情,还是由小弟来做吧。”
萧羽并非容易轻信,也知萧长安这番话是专为说服她而来,但萧长安最后这一句之所以动她心者,却是因为她恍然发觉,这些年来,萧家还是有一个人,曾默默关注、理解,且能看到她心里去。
她声音柔和些许,轻叹道:“即便小弟想要入南朝为官做宰,又何必走我这条门路。萧家与南朝并不是仇敌。以兰陵萧家的声望,你就是公然请南朝其他门阀引荐,亦可以察举征辟入仕,又何必冒领隐世宗弟子这重身份。”
萧长安目中闪烁起奇异光彩,微笑道:“不必冒领,而是真的。”
萧羽登时愕然,被他说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萧长安微笑道:“姐姐现在不是隐世宗首座吗?厉宗主既已闭关,姐姐好该可以代他收徒传艺。”
萧羽目中闪出警惕,道:“长安你究竟是何居心?”
萧长安再度将顾逸的书信拿起来,对着光影细细验看,轻声道:“我见过厉宗主,亦发自内心地为他的超卓胸怀与境界倾倒。我是真心实意想拜入隐世宗门下,作其弟子,奈何有缘无份,他已入关,无法得其亲授。我亦甚为遗憾。”
萧羽忍不住轻嗤道:“小弟,这话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我师父的修为虽然高绝,对你却是毫无用处,因你自小便有手握天下权柄的兴趣志向,即便此生不能为君为帝,也得位极人臣,操弄天下权柄。我们隐世宗超脱红尘,跳身局外的修行,你绝不会有任何兴趣。”
萧长安目光如枭亮起,意味深长地道:“是么?可你看看,目前天下的时势,究竟控制在谁的手中?”
他一字一句地道:“一个超脱无为的厉无咎,便可先十年算定天下大势;一个没有人知其出身的顾逸少师,便能只手厘定半壁江山格局,使其由乱入治,再造新朝气象。”
他油然道:“因此我认定,这两人所负之学,正是我要学的东西。既如此,作其弟子,侍奉其身侧,又有何不可?”
萧羽方才明白萧长安真正的用意,脸色沉了下来。
她道:“你只学其术,不学其道,没有他们那般的胸襟和悲悯情怀,纵学得屠龙术,亦只会成为乱世之奸雄。”
萧长安脸色终于变化,狠狠盯着萧羽,一字一句道:“姐姐,你是我的亲姊,便是这般看我的?所以在你心中,即便我有朝一日,有如顾逸般的经天纬地之才,亦始终不过是个弄权的奸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