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这才拆开来信。她印象中皇帝诏书必然动辄百千言,起承转合,条分缕析的。但出乎她意料之外,来自谢朗的那一封信,只有寥寥几个字,却透露出顾逸与他之间深厚熟稔的感觉。
“知道了,速回,有事相商。”
阿秋拿着这封信,向烈长空道:“师父既不能回,那便是我回京城见陛下,是否如此?”
烈长空垂手回道:“正是如此。”
阿秋再拆开另一封信看时,却是极其意外。因为此信封上竟题着“典乐石挽秋玉展,上官玗琪谨封。”
她虽然有个少师传人的称号,但从无实权,如今远在千里之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特地写信给她,更何况那人是东宫飞凤卫首座,南朝高门第一淑女上官玗琪。
上官玗琪写得却比谢朗要多。阿秋一边一目十行地看过,一边心直沉了下来。
烈长空看她神色不好,问道:“京中是否有大事发生?”
阿秋一面将信纸收起,一面道:“陛下要立后。”
大约谢朗招顾逸立刻回京,要商议的,也就是此事。
烈长空闻言,神情震动,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的确是万万令人想不到的事。天子谢朗自登基以来,内宫以宸妃为第一人,从未透露过半分立后打算。太子谢迢的母亲早已过世,并被追封为皇后,人人都只道这位陛下终此一生,名分只给了发妻,情爱只给宸妃,亦算得上一个重情义的皇帝了。
却不料时势更改,谢朗竟也打算立后。
烈长空终究忍不住问道:“陛下打算立谁为后?”
这可是关乎朝中政治势力平衡的大事。若依烈长空希望,或者说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自然是宸妃李岚修。毕竟这么多年,她辅佐谢朗安定后宫,温和性情与才德皆是有目共睹,而内宫本来就以她为首。
阿秋摇了摇头,道:“上官大小姐亦未在信中提及。但据我想,不会是我们猜测的那个人。”
烈长空目中诧异之色更浓。
阿秋道:“若是宸妃娘娘,便称不上大变了,而是顺理成章之事。上官大小姐亦不值得为此特地给我写一封信来,叫我回去。”
烈长空震惊地道:“不是宸妃?那……”
皇帝打算撇去宸妃这么些年的功劳与情谊不论,凭空提拔一位新皇后,只这一件,便足以震动朝野人心。
毕竟“金樽月落”宸妃可不仅是宸妃,还是前代飞凤卫之首“朱鹮”,曾是大衍一代传奇。若说到她那一代的女子,声望能力高过她的,整个朝野上下都没有第二个。
阿秋与烈长空伫立水帘之中,默默相对无言。
如今南朝军方第一人裴元礼陨落,顾逸又发生意外不能再出而镇之,谢朗却打算于此刻立后,着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多事之秋。
白莳焦急的声音忽然在外响起道:“烈首座,萧姑娘带着隐世宗门人在阵外传话,道我们擅自闯隐世宗禁地,若再不出来,她便要破阵拿人了。”
烈长空向阿秋解释道:“为了防止有人惊扰,白画师和扶苏公子在此布了隐灵之阵。不过你们进入的时间太久,现在看来仍是惊动了萧羽。”
阿秋将信笺揣入怀中,双目亮起,道:“来得正好。我正有话代厉宗主问她。”
烈长空与方才进入的白莳,均露出诧异之色,道:“你竟见过了厉宗主?”
萧羽青衫俏立于山头,面沉似水,身后是数十名隐世宗的弟子,各自持剑成阵。
“别有洞天”的门户之前,云翳雾气横流,虚实难辨。如认真闻嗅,还会感应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清冽冷峻香息,虽然只是一缕香气,却为白莳所布的这隐灵之阵,平添了松涛石浪,重山叠峦般险峻森然,凛不可犯的气息。
“小孟尝”孟珏立在她身后,亦是忧心忡忡向山谷中望去,在他的角度,只见云雾弥漫,寒气森森,莫知深浅。他皱眉道:“大师姐,禁地为何会变得这般古怪?”
萧羽沉声道:“这像是祝由门的阵法,布设在此只为了遮蔽我们的眼目,不让我们进入。想来,你聘在天工坊的那位画师,已然同少师他们走在了一处。”
孟珏道:“少师既说过三天后再来禁地,为何竟会暗自提前入谷?”
萧羽望向山谷中的云翳,沉声道:“少师是何许人,岂会让人将他的行踪算得清清楚楚,何况他并不信任我。”
孟珏微叹道:“谁想得到,来的竟然是名动天下的少师!”又发愁地看向萧羽,道:“宗主被迫入关,加上长安公子冒充您前去京城,这两件事加起来,少师必不会放过我们。”
萧羽脸上看不出喜怒,道:“他此刻自身难保,不放过又如何?”
孟珏掩盖不住地变色,道:“您是说少师他……”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如雪剑光径射而来,直插在二人身前,铮然发出啸鸣之声。
阿秋的清啸之声响彻谷内,一时间山峰谷底回声阵阵,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萧羽和孟珏两人齐齐变色之际,但见身形错动,人影跃落眼前,一抽一带,“松纹云隐”剑已然指在孟珏喉间。
阿秋轻声道:“无论少师处于何种境地,他的传人都能先收拾了你。”
孟珏只觉得喉间森森冷气划过皮肤,已唬得魂不附体。他本为隐世宗外门弟子,武功并不甚高明,但被人这般于瞬息间直抵要害,却也是生平从未经历的极端险境,平时虽机巧善于应对,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秋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美眸一一掠过萧羽身后众人,有几人已知阿秋是顾逸传人,亦知晓顾逸与厉无咎的关系,却不等萧羽吩咐,已上前来见礼,抱拳道:“见过少师传人。”偌大宗门,却只有这几人衣着简朴,气度却清素平易,一望而知是在内门清修的弟子,倒真有几分厉无咎的气质。
阿秋松开孟珏,横镂月于身前,不带任何感情地道:“阿秋奉师父顾逸之命,问隐世宗萧首座两个问题。”
实则此刻顾逸昏迷不醒,根本无法再问任何问题。但阿秋记得他曾说过,若萧羽有任何叛念,他必代替厉无咎行清理门户的决心。而此刻顾逸已成废人,阿秋自然要代替顾逸行此事。
萧羽被人以剑指在身前,神情却是出奇冷静,道:“姑娘请说。”
阿秋眼也不眨地盯住萧羽,道:“若厉宗主已不在人世,永远不能再管,亦不会再关心萧首座的举动,萧首座是否考虑回北方萧家去?”
她的话中自有深意。厉无咎此刻情况,便已形同隔世之人。而他对阿秋表达得亦很清楚,那就是他与萧羽的个人情感,永远不必再提。
因此萧羽若是为了厉无咎留在隐世宗,她大可以离开,回她的兰陵萧家去。若果如此,阿秋还能放过她。
其余人或者未必懂阿秋的话是什么意思,可萧羽闻得她的话,脸色忽然褪至雪白。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了那时,厉无咎闭关前对她说的话。
“我这一入去,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出关了。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她没敢问,很久是多久。五年?十年?
即便二十年也不要紧。她可以一直等着,等到师父出关时,再将一个庞然中兴的宗门交到师父手中。那样,师父便会明白,他并没看错人,她亦可稍稍弥补心中的愧疚。
她并不知生死关的就里,只知道师父为了应付萧长安的诘问,大约是真元内力耗损过巨,闭关一段时日,应当就会无碍。
那时她低头,道:“弟子必定会认真打理隐世宗,等您出关。”
厉无咎却再无答话,目光投到了深远的星空之中去,似是怅惘,又似是神往。
此刻阿秋的逼问,更隐含着另一重意思:既然厉无咎不在,便没有人为她作主。以少师顾逸和厉无咎的关系,和阿秋天机令传人的身份,是可以解散隐世宗,令她回萧家去的。
萧羽的心间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她甚至不知那是自己心中的声音,还是师父的声音。
若没有师父,你的初心是否仍在?你是否还愿走上这条道途?
这是厉无咎未曾出过口,却曾多次隐于他探究意味的目光中的问题。
阿秋再以厉无咎的松纹云隐,指向萧羽身后的一众弟子,淡然道:“隐世宗存于这世间的宗旨,实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守护鬼谷传人。此外,它的修行都是出世之途。诸位在入其门径之前,便需断了在红尘求一切繁华的念想。而且,若没有无名无欲,甘愿守护、成就鬼谷传人的意愿,便不应留在隐世宗。”
先前出列向阿秋行礼的那几名弟子中,有人便颔首,深以为然。他们大多便是萧羽上山之前,厉无咎于乱世之中收下的弟子,素隐于宗门内境,过着如师尊厉无咎当初一般,箪食瓢饮,自种自食的简朴生活。
萧羽到来以后,隐世宗有了很大变化,但他们看在眼中,亦是如师尊一般,无可无不可,淡然处之。
阿秋见萧羽不答,再度加重语气,道:“萧首座。”
除开那几个人外,这些人一大半,怕都是因为萧羽的势力和能力,才齐聚隐世宗门下。故此萧羽的表态,实为重要。
萧羽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最终,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她在厉无咎的松纹云隐剑之前跪下,声音沉着却坚定地道:“萧羽有负师尊之托,既……妨害了师尊,又连累了少师。萧羽自请逐出师门,从此不再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