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然如此说,但厉无咎此刻心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件事。
其实真正令他一眼之下,当即便决定收萧羽入门的,是另一件东西。
那时,在隐世宗的山门之前,沉着秀丽的陌生青衣少女,莹白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展开了一幅布帛。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是五年前,他扔在洛阳城墙之下的那幅幌子,白布上题着明晃晃的四个黑字:“子牙神算”。
那是他与她的初识。
他表面神情淡然,若无其事地问道:“姑娘出身高门望族,荣华富贵与生俱来,几乎世间所有的事物皆可轻易得到,应再无难以圆满的心愿,又有甚么愿望,是必须拜入我这荒山穷谷,才能实现的呢?”
这一问,问的却是她的道心。
武林中其他门派,大多以除恶扬善,扶危济困为宗旨,至不济也是要学成一身好武功,博个马上封侯的前程。唯独隐世宗,却是以超脱世间的道心,作为入门根本目的。
若说求名求利求权势声望,萧家已然是人臣巅峰。即便想学武功,萧府亦可聘请天下名师,萧羽又何必舍近求远的跑来隐世宗呢?
萧羽咬住嘴唇,清脆的声音落地有声地道:“厉宗主当年于洛阳城畔展示的逍遥境界,便是萧羽所向往的人生。”
厉无咎沉思不言。
他心与道合,游戏人间,念念都在迁流不息的大化自然之中,常人望之如仙人的超逸,在他却只是平常。他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令萧羽能够一见不忘,达五年之久,继而竟然决意舍弃家中优渥舒适的贵族生活,来至这荒山野地拜师。
他再问道:“五年前我只于洛阳现身一次,随即便远扬而去,姑娘又如何会知道,当年那城墙根下的算命少年,就是隐世宗的厉无咎呢?”
萧羽终于破天荒地露出笑容,眼中异彩涟涟,道:“除开后来名动天下的‘天机神算’厉宗主,又有谁还可以有这个本事,出入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如入无人之境呢?”
厉无咎瞧着她的神情,心中有些好笑,亦隐约明白了萧羽的心态。
大部分的高门女子终身如囚禁于金笼的雀鸟,正如出身权贵的男子,大部分终身亦是在父兄荫蔽下斗鸡走马,作其二世祖。这点是不分男女的,如上官玗琪、裴萸这等天生毅力超卓,资质超群,最终成为家族中流砥柱的人才,无论男女都是少数。
闺中女儿,永远是向往和仰慕英雄的,又何况曾得以亲眼见过。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女儿家有幻想也就罢了,洞悉世事人情,翻掌为云,覆手为雨的萧家背后岂无高人,为何竟然纵容嫡长女追梦千里,一至于此?
到了现在,他当然已明白原因了。
与普通人对武林门派的憧憬和神化不同,阿秋几乎可算生来就在这个神话之中的,其中甘苦自知。她苦笑道:“因此,宗主就这么将她留了下来?”
厉无咎反问道:“我不该将她留下么?五年前曾邂逅一面,而当时她意图出手相助于我,那便是有缘;而她能将我一面破幌子收藏了整整五年,直到我名声大振,她才找到我拜师,这便是有心。心与缘皆具,便是师徒之缘的起始。”
他似是陷入回忆中去,道:“我是收她为徒,但料想她不会忍耐山中清苦的岁月多久。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坚持下来了,亦从无怨言,交代她的每件事情都用心周全,从不必我操半点心。后来,随着她修为日渐高明,我便有意令她接掌宗门,直到萧家来人。再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阿秋犹豫片刻,最终道:“敢问宗主一个问题。”
厉无咎似是知道她会问什么,却仍然平静地道:“你问。”
阿秋一字一句地道:“厉宗主曾问过我,接掌鬼谷宗门,是我自己的心愿,还是为了师父,我的答案是为了师父。那么如今,我也问厉宗主同样的问题:您觉得萧姑娘所做的一切,是为了隐世宗,还是为您一人。”
她问得已极含蓄,却是要厉无咎给出明确态度。
他究竟是否知道萧羽的心意,又对这心意如何看待。
厉无咎不露任何情绪,反问道:“看看我如今的状态,你觉得,这问题真的重要么?”
阿秋蓦地惊醒,忍不住抬眼看着眼前厉无咎安静入定,似已与人间万事了无牵系的身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厉无咎叹了口气,清楚明白地道:“她痴迷于我,向往我,无论那是闺中女儿的幻象,还是她真心向道的契机,那都只会是她生命的一段过程。而我亦为我对她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此后厉无咎的生命,注定便在这寂寞的境界中,默默等待,直到寿元耗尽,又或者直到阿秋能代替顾逸完成那目前尚算遥远的,天下一统的那一天。
但即便是他真有出关的那一天,厉无咎也不会再是当初入关时的那个人。
于他而言,一切皆在因缘生灭中,与顾逸的相遇是起因,与萧羽的相遇是催化,无论他曾带给萧羽怎样的感受,他又给过萧羽怎样的担当,这一生的每时每刻都如石上流过的清泉,一旦流过便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厉无咎平静地道:“你还有问题问我么?”
阿秋蓦地想起一事,急忙道:“我想代祝由门弟子白莳,请问宗主一件事。白莳的两位师父师伯,近一年来忽然失去音信,据说他们曾打算往隐世宗一行,宗主可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厉无咎顿了片刻,道:“祝由门的祈萝、祈尚两个,是我写书召来。顾逸的化神丹一直是我在炼制,但萧家的人拜山之前,我便已隐约感到,会有变故在我身上发生,故令祈萝、祈尚到我这里,代替我为顾逸炼丹。如按我入关前的吩咐,他们应隐于离此十数里外的荒云泽,那里亦是祝由门祖庭所在。你可往那里一寻。”
他一顿,又道:“不过以顾逸现时的样子,还需要化神丹么?”
阿秋明白,厉无咎的意思是,顾逸所有功力都已经传于她,此刻他是废人一个,还有必要服用化神丹维持正常人的发色瞳色,以希求行走世间么?
阿秋心中千回百转,却最终对着厉无咎盘坐的身形跪下,再拜了一拜,道:“厉宗主,我师父醒来后,请您替我向他撒一个谎。”
厉无咎道:“你这便要离开?”
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是说阿秋要离开他和这处洞天,而是说阿秋竟不打算等顾逸醒来,就要离开。
阿秋的眸子微微一垂,轻快地道:“有烈首座照顾,况且师父也是有主张的人,他身边有我无我,并没什么问题。作为他的传人,我仍该回京城为天下筹谋才是正经。不过此前,我会先与白莳去寻两位大巫,了结祝由门的事情。”
厉无咎淡淡地道:“你可知顾逸当年为天下而离开,此后二十年,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再见时,已是这般。一个入了生死关,另一个奄奄一息。再无法如当年般谈笑对弈,笑傲世外。这还是两人都出了意外的状况。
若没有这些意外,也许就是此生都不复相见。
一统天下是何等困难的事业,一个人即使穷尽毕生精力,亦未必能实现。若以“不破楼兰终不还”为誓言,那便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去不还,从此永无归期。
阿秋闭紧嘴唇,最后轻轻道:“这样更好。”
顾逸的百年心愿里,应该只有天下,而并没有她。她亦不愿以自己的存在,去扰乱他半分心绪。
让顾逸成为顾逸,而她成为她。这便是她此刻的心愿。
厉无咎叹道:“那你要我撒的,是什么谎?”
阿秋很快地道:“以他此刻情况,即便醒来,亦有很大可能不再记得之前的事情。”
顾逸原本心灵便对立分裂,而经历了和她的事后,归元合一,宛若重生。阴阳交合是创造,亦是清洗,被她收回的同心花亦会带回部分的记忆,因此,很难说顾逸会记得哪些事情。
阿秋道:“你将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所以,请你告诉他,他只是个普通人,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她很快地道:“他的另一面,自由不羁,为所欲为,不将任何规矩放在心上,只想做他想做的事情。我想让他,有机会抛开鬼谷传人的身份,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厉无咎默然片刻,道:“好。”
阿秋迅如飞燕般,自洞天水幕口斜掠而出,却惊动了守在洞天门口的烈长空。
烈长空本是靠着石壁抱剑而坐,一见她提着镂月而出,神完气足的模样,又惊又喜,立即站起道:“少主,你的伤已全好了?”又随之望向她身后,却不见顾逸出来,这才狐疑地道:“主人呢?”
阿秋静静立在飞瀑之下,听着那水声如泻,片刻后才道:“他还在里边。”
烈长空几度变色,欲言又止,却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此刻的阿秋,他总觉得与从前相比,多了一种独特的,沉静与从容的气质。
那是只有在宗师级的人物,如顾逸和万俟清身上,方能感受到的超脱自如,把握全局的感受。
阿秋淡然道:“师父没有事,只是睡了过去。大约再得一天一夜才会醒来。你在这里守着,等他醒来就好。”
烈长空有些糊涂,却不敢多问,只是自怀中掏出两个竹筒,禀道:“这是两封来自京城的急讯,请您过目。”
阿秋眼见其一之上有火漆御玺,才要接的手便略略一顿,不知是否该接。
烈长空一见便知她意,禀道:“主人前几日已然传书回了京城,告知陛下,今后他所有事务均由少主接手。此时陛下来信,只要是给主人的,少主便可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