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历来算命和医师类似,都是年纪越老,信他的越多。如厉无咎这般白皙英俊的少年男子,拿着招牌出来说自己干这个,简直等于把“骗子”二字挂在脸上。
厉无咎也不恼,只微笑道:“我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便只这个,让老丈见笑。”
那老丈见他回答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又听他说的不似假话,便生了兴趣,半信半疑道:“你倒真会算命?你会算些什么,能算人寿数么,能算能不能发财么?”
厉无咎唇边含着微笑,谦恭地道:“穷通寿夭祸福,无有不能,财富姻缘子女,无有不会。”他见众人好奇向他簇拥而来,补充道:“不过算命是需卦金的。”
这里都是些穷人,原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方才好奇围观,听得要钱,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纷纷道:“晦气,晦气!哪里有这闲钱。都是贱命一条,还花钱算呢,不值当。”
厉无咎仍只是微笑,安静地自去在墙根下找了块有太阳的地方坐了,也不着恼。
却不料此刻,东南角上正绕了一支北羌小队士兵过来,像是巡城的。
北羌军队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是此地人人皆知的了。这帮流民亦早有经验,原是为了避难才跑到这里,见得有兵士过来,早就慌不择路一哄而散,跑得不见人影。一瞬间便只剩了厉无咎一个人,不急不慢地起身,也拿起幌子欲走。
那兵士们眼见跑得只剩了他一个人,且还是个小白脸,为头的军官立刻喝道:“兀那汉狗,你是做什么的?”
他这一问却有缘由,掳掠的汉人,若有手艺的,或打铁木工,酿酒烧砖,都可分去对应的营里服役,什么都不会的,才会被赶去工地上做粗笨苦力活。厉无咎虽然衣衫破败,却形容俊秀,扛着一面有字的幌子,像是读过书的模样,或可抓去抄抄写写。
厉无咎含笑拱手一礼道:“军爷,我是个算命的。”
北羌军官不懂算命是做什么,喝道:“甚么破行当!老子不懂!把他拉去北门工地,修城门去吧!”
从那堆士兵里登时走出三五个膀大腰圆,满脸胡须的兵汉,上前便要拉厉无咎。
他们的手尚未触到厉无咎的衣裳,已听得一个沉静温婉的少女声音响起道:“不要对这位先生无礼!”
只见一辆气派阔绰的马车,原本是经过此地的,却因此事停了下来。马车前后均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汉人士兵拥护,车上还有四五个妆扮华贵的仆妇,一望而知是汉族高门的家人。
厉无咎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以他目力,瞬间望到帘内一双秀丽明净的美眸,正好奇的瞧着他。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帘子随即便放下了。立刻便有骑士策马至前,向那北羌军官打了个手势,道:“我们是城南侯萧家的人,我家大小姐请各位放过这位……小先生。”
因厉无咎的年纪看着实在不大,那骑士本想称呼“先生”,最终改口为“小先生。”
城南侯萧氏一族虽然是汉人,但在如今的北羌王廷亦颇有几分影响力,为着要治理汉地,几位王爷都颇听萧家人的话。只这些底层的军汉,却不甚了然。兵只认得兵,顶多再认得本部军官。而萧家并不管领军队,军汉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甚么人。看来头只觉得,大约是有些体面的汉人。
胡人性情暴躁,便是自己人也是常要打起来的,哪里容得别人插手自己的事,何况是视为低贱的汉人,还是一个女子。
那军官立刻便焦躁起来,喝道:“爷爷没征用你家的人,已经对你们不错,还要在这里摆主子的款?”他这话,已然极之客气,那还是看对方阵势森然形同王侯,不然到嘴边的一句汉狗就直骂出来了。
说来说去,这些汉狗都该杀,不然还给他们骑自己脖子上不成?好不容易攻下城池,可以抢得他们的金银丝帛妇女,难道是为了再伺候汉狗,抬举他们做主子不成?就不该留他们,尤其是这种高高在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专会摆架子的。
那骑士约住马缰,脸色铁青,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城中胡汉关系本就紧张,大约这些人,也并不很赞同大小姐这多管闲事的举动。但如今被这些北羌蛮子公开侮辱,他们作为名门望族的家将护卫,要说服气是断然不会的。
那骑士尽量和气地道:“萧侯爷是大汗斛律金的贵宾,我们大小姐亦是宁王斛律光重视的人,即便宁王和大汗,也不会轻易拂逆我们家大小姐的意思,还请这位军爷,按大小姐说的办。”
他左一个大汗,又一个宁王,便是要借着有名头的人,来让眼前这群军汉知晓自己的来路,和萧家的轻重。孰知这招在中原汉人中是默认的敲山震虎,碰上这群北羌蛮子,却是典型的对牛弹琴。
对方见这高傲的汉人骑士,竟然张口闭口拿他们的大汗和王爷来压他们,已是忍耐不住的火发,一鞭子便向这骑士抽去,口中喝道:“甚么乱七八糟的!你认得我们大汗,我还是你们汉人皇帝的祖宗呢!还不快滚!”
他这一句话出,萧家的家将护卫人人变色。皆因……他们平时虽也未必多么敬重皇帝,但此刻正面临洛阳、长安均被颠覆,汉人所立先后两位皇帝被戏辱后斩杀。此是举国之耻,虽然萧家已投降北羌王廷,但连一个下级士兵亦敢这般侮辱他们的先皇,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人人怒目而视,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厉无咎心知此事因自己而起,他虽也看不惯萧家的傲慢作派,但对方终究是为了自己而与这支北羌小队发生冲突。此刻洛阳城中情况他也尽知,萧家得以自保已是万幸,他不欲对方为了自己卷入更大麻烦,遂笑道:“二位爷不必争执,我去修城门便是。”
与此同时,他一只劲瘦白皙的手伸出,却恰到好处捏住那军官方才挥出,击向那骑士的一鞭。那军官鞭子被人捏住,自然本能地反拉,一连拉了两次,却是纹丝不动。
他这才大睁着眼睛,发呆地瞧着这白皙俊美的少年,又是怒又是喝道:“再不放手,爷爷把你甩出去!”却别说甩,哪里拉得动半分。余下的北羌军汉,却是连连退后,瞠目结舌道:“妖法!必定是妖法!”
厉无咎这时便觉得那帘子一闪,似是那姑娘又再度打起帘子瞧他。但他却没空顾及了,笑道:“你说是妖法,便是妖法罢!我只是个算命的,今日免费为你们占一卦:那北门不必修了,今夜它必然坍塌。你们的大汗杀孽太重,三日之内必死于背疾迸发。”
又长声道:“这是汉人的土地,不敬汉人神灵,不护佑汉人传统者,必被这土地诅咒!”
他最后这一句却是以内力远远送出的,足足扬声数十丈外,所有城头的人都听见了。
无论是那北羌军士,还是萧家的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地面便只留了那“子牙神算”的幌子,而那灰袍少年早已不知去向。那北羌军士从未见过这如同鬼魅般来去无踪的身法,只当大白天见鬼了,且惊且惧,只能战战兢兢立即回营禀报今日所见的异事。
阿秋听得有趣,笑道:“后来那城门,必然是被厉宗主当夜一掌拍塌;而那大汗,亦必定是被厉宗主趁夜入帐,在金疮药中下了毒药。因此北羌人从此疑神疑鬼,缓和了对汉人的严苛政策。”
厉无咎莞尔道:“你真聪明。其实除了你师父那一次,我从不曾真的为人卜算,我‘天机神算’的名头,大半是这般招摇撞骗来的。”
阿秋问道:“所以,萧……姑娘,便是这般与你相识的吗?”
美人欲救英雄,却不知那英雄是游戏人间的仙人,随心万化,变化须臾,只视世间如幻梦空花。
厉无咎心中浮起那时那双秀美明净的眸子,却生出恍如前世的惘然。
那时,他也不是完全不好奇,车中的姑娘吧?
他游历天下之后,再回到隐世宗时,顾逸已渐渐闯出了名声,而他也是一样。两人虽然下山后从不曾见面,但彼此相知,天涯亦同咫尺,即便听到对方的传闻逸事,便也已心安。
其时他也已经收了十多个弟子。这些弟子,多半是他云游途中所拣回的,资质较好,又有向道之心的,战乱产生的孤儿。只不过,一直并未遇到特别令他满意的弟子。
这却是因为,他会时常拿人与顾逸作比。顾逸方破关而出时,于世间诸事懵懂如稚子,却是一点便通百窍,举一便可反十之人,他算是厉无咎教的第一个人,因此此后,厉无咎会下意识地拿其他弟子与他作比,觉其不如,便会有种棋不逢对手的悻悻然之感了。
阿秋笑道:“想必待到萧姑娘来了大宛山,厉宗主的遗憾便得释然。”
厉无咎诧异地道:“你怎猜到的?”
阿秋抿唇不言,片刻道:“我只是从后来,她在厉宗主门下受重视的程度,觉得厉宗主必定极之信任她,连好朋友顾逸的生死都可交托于她。”这话里却有轻微的讽喻之意了,就是“重色轻友”的那意思。
厉无咎不服气地道:“我本不想收她的。因为担心大小姐在我们这荒山之中过不惯。但后来我又觉得,她若成为隐世宗未来的宗主,将来会对顾逸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