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刚要发火,却见身后竟是兰台令赵灵应。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小姐临事堪任,不愧本代飞凤卫首座,总算有我们飞凤的骨气。自前代中书令之后,上官家终于有了可堪大任之人,恭喜,恭喜。”
上官祐一张老脸气得通红。
这自然是讽刺他尸位素餐,是无用之人了。
但他只是文臣,被赵灵应一只纤手轻按在肩头,无论脸怎样憋得通红,却抽身不出来,只得一脸愤愤不平溢于颜色。
赵灵应一手按住顶头上司上官祐,却并无分毫得色,只是朝殿门前,瘫坐于地的穆华英瞧去。
宸妃此刻已轻移莲步,亲自过去扶起穆华英,柔声道:“我陪长姊去后宫等消息。”
裴元礼此去,自无生还之幸。裴府从此失去了可作依仗的大树,而穆华英今日于殿前行刺,亦险些被推出斩首。而宸妃此举,是刻意令百官公卿皆知,穆华英即便失去裴元礼庇护,仍然是她们飞凤四卫的长姊,不至于私下被人评论讥诮。
其实穆华英早已隐退,并无任何实权。故宸妃此举并非包庇护短,只为穆华英保留一场有尊严的离去而已。
穆华英神色木然地道:“我就在此即可。”
事已至此,她一贯傲骨,并不觉得在此等候裴元礼的噩耗有何丢脸。
裴元礼是为前朝的人事,也是为了她们母女,自愿牺牲。即便天底下人都觉得丢脸,她也不觉得。
宸妃李岚修握住她的手,道:“那我陪你。”说毕,竟真的与穆华英一起,就那般并肩站在殿门前,远望夜色长空,默然伫立。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便连谢朗也起身离座,亲身来到宸妃与穆华英身后,眺望夜色,默然无语。
一场接风洗尘的国宴,由此便翻作了等待如今天下两支最强盛军队的主帅,裴元礼与李重毓生死结局的修罗场。
云开月明,阿秋恍觉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却已霜深露重,已是初冬时分。
两人皆已换去舞者装束,上官玗琪恢复一身标志性的如雪白衣,背负“冰篁”,而阿秋亦已回复女官服色,腰插顾逸闻名天下的“镂月”。
此去见证南朝第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斗,服色当然不可以是自舞宴上刚表演下来,来不及更换的那般仓促草率。
两人同往后殿更换衣裳时,阿秋想到李重毓和裴元礼必然是不会有闲情去换衣裳的,故问上官玗琪,这等令他决斗二人久待,是否有失礼数。
上官玗琪意味深长地道:“他们是当事人,是去决斗而非送死,自不必换。但我们是见证者,岂可不庄重以待,那才是对他二人的不敬。再次,”
她顿了一顿道:“关内侯进殿必然未带兵器,他去取兵器亦须些时间。至于裴公,”
她叹了口气道:“他必然是做足了所有准备才来的,但他身上有伤,行走必缓。我们换过衣裳再去,可给他多些时间。漫步于这所他自少生长,辅翼终身的宫城,他也可多望一会今夜的建章月色吧。”
故此,待得二人来到金水楼前之时,月光已如水银通亮,照彻整个广场。
而广场中心,静静伫立着裴元礼倒拖长槊,伫立如山的身姿。
此间弥漫着一股无言的压抑气氛。
阿秋与上官玗琪分立左右,俱都默然无言。
严格来说,按阿秋站在顾逸一方的立场,裴元礼与她是敌非友。但想到今夜裴元礼算是间接死于她之手,而他又是裴萸的父亲,阿秋心中实在不能说没有任何起伏。
人的心始终是血肉做成的。
即便将死的是敌人,亦不能毫无叹息。
裴元礼并不转头,以沉稳异常的声音道:“自足音听之,一位公证人必定是上官大小姐,另一位步法轻捷灵动,身手高明,却不是宫内任何一位武者,请问是何人?”
阿秋才知他此刻连转身都吃力,故听得来者脚步,却不扭头而看,只能出声询问。
她轻声答道:“妾典乐石氏,少师顾逸传人,奉天子令前来为裴公与关内侯比武公证。”
裴元礼似想起她是何人,喟然叹道:“记起来了,你便是地牢之中,险陨于华英手下那名舞乐伎。不过却因祸得福,被少师收为传人。你也算运气不错了。”
他既提及地牢往事,阿秋便抿唇不言。
凭心而论,因要掩盖神獒营与黄朝安在乐府的酷毒行径,便要置阿秋与一众舞伎于死地,穆华英实算得辣手。但到了此刻,裴元礼即将身陨,阿秋便也不想与他计较这许多。
生前身后事,千秋万世名。
难道她要斥裴元礼对穆华英包庇纵容,治家不严,治军无方吗?可显而易见地,裴元礼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拿当个好人当作生平志向。以此来教训一个行将入土之人,也未免失于苛刻。而以裴元礼公侯之尊,亦只会觉得好笑。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侥幸从他妻子手下逸脱的亡魂。如今一朝得势,侥幸列入顾逸门墙,故能来见证他这出自五代军门、世代公卿的高官之死,实乃破天荒地的幸运。
裴元礼忽而道:“据说典乐得以采选入宫中乐府,凭的是一阙羌笛吹奏的边关之曲《长安风》。不知裴某此刻,能否有幸一闻。”
阿秋闻声诧异,她入乐府时尚属默默无名之辈,一个小人物入选时的事迹,又怎地会传入大司马大元帅裴元礼的耳中?
但她随即释然:必定是她成为顾逸传人之后,乐府里将她的轶事一传十十传百,加之她与裴夫人、裴萸都有过照面。虽则说不上交情,但天底下谁会无视顾逸的弟子?这些事,恐怕正是裴萸或裴夫人自乐府听闻,辗转传至他耳中的。
她略一踌躇,终于道:“得为裴公壮行色,是阿秋荣幸。但妾不知今夜之来,并未将羌笛带在身上。”
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李重毓浑厚豪迈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道:
“无妨,李某随身有一支胡笳,典乐可否凑合一用?”
月色苍茫,便如亘古神临大地。宫城远近烟水夜色迷惘,在若隐若现、悠长浑厚的胡笳声中,似化入了古往今来,无数边人薄暮乡关、静夜长思的惆怅。
裴元礼持槊伫立于三人包围的中心,却是面朝着北方长江的方向,一动不动,似在沉湎,又似在悬想。
他轻声道:“不知各位可知,我裴家五世之前,亦是汉末戍边名将。阴山下,西行千里,亦有我裴家先祖的无名坟冢,此刻怕已垄草青青。”
裴家亦乃北方望族,是最先随大桓司马氏南徙江东的门阀之一。这个家族曾伴随着司马家胼手砥足,逐地平定南方,一块一块砖石砌就南方抵御胡族的军事城墙,建立起南朝未来的基业。
上官家虽素与裴家不睦,但因相似的出身,上官玗琪反而是此刻最明白裴元礼心情的人。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于每一代世家子弟而言,压在肩上的不仅是祖先的荣光,也是为国殒身不惜的使命。
以裴元礼所建立的功业,达到的地位而言,他已算是世家中的佼佼者。大衍这十年的平靖,离不开他当年在各地皆反、叛军攻打京城时牢牢勒住十万建章师不动,未掺和到桓末诸王、刺史争权的乱局中去,而后更是一心一意支持谢朗,从未生他意。
对他这般人物来说,不动,便是积德行善,天下共感大德了。
裴元礼的确不是好人,但他亦绝非丧心病狂的野心家,玩弄权柄的奸佞小人。
在波涛诡谲的政治风云中,不害人,便可算得好人了。
李重毓双目霍然亮起电光,毫不客气地道:“令祖若知裴公为一己之权欲,不顾万千臣民性命,背刺友军于战场,恐怕九泉之下,亦不愿见您这样的子孙。”
裴元礼闻言,苦笑道:“关内侯若要将明远公之死尽归咎于本人,裴某当然也不能狡辩。”
李重毓闻言,手中裂空刀已铮然而鸣,刀刃之锋照亮了他脸容,神情分毫不动,木然地道:“裴公难道想说,全怪先父自己偏来江东找死吗?”
裴元礼再不说话,只沉默不言。
阿秋那夜听得他与穆华英对谈,已知李明远身陷绝战之地而不救援,并非他一人的主意。但是到得此刻,裴元礼既已决定以命相酬,当然便不会再扯到其他人身上去,以致多生事端。
这大概便是,裴元礼与谢朗之间,最后的默契。
一身还一命,从此朔方军与大衍,冤仇两讫。
她口唇气息吐出,将胡笳那来自北地胡沙的苍凉之音,远扬送出。
没有人料到的是,一直缄默的上官玗琪忽然开口道:“关内侯或许不知,当时的军事总决策者并非裴公。而不救的决定亦非他个人作出。”
李重毓闻言,嘴角逸出一道嘲弄的笑意,道:“那又是谁呢?难道是贵叔公,人称‘青衫一剑、隐世高风’的前中书令,君子剑上官谨吗?”
上官玗琪被他如此嘲弄,却并不动气,仍然是平心静气地道:“十三叔公其时虽为渡江一战的总指挥,却为末帝司马炎所掣肘。其派出的监军琅琊王更是屡进谗言,指我叔公私底下与明远公有约,战后,上官家加九锡,明远公封王。”
加九锡历来是权臣纂逆的先兆。上官谨以文臣之首,当时却主掌南朝军事大权,又先后与李明远、樊缨结盟,有北击胡师之功绩,加之他身后的百年上官门阀,即便他无此打算,但他却真有这个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