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颤动,挥袖道:“将裴夫人带出,斩首于正阳门外,”他略一停顿,涩声道:“带首级回禀。”
这道旨意落定,不仅宸妃、赵灵应色变,连谢朗自己,也终于站立不住,他以手握住龙椅扶手帮助站立,脸色忽青忽白,额头冷汗淋漓。
这是没有任何徇私、亦不留任何退路的做法。斩立决,杜绝了下狱之后三推九问的拖延,大罪改小小罪从无的刑名花巧,斩后以首级回报,杜绝了李代桃僵的伎俩。
既避无可避,则不如清楚公允、干净利落地将结果呈现天下人、以及李重毓眼前。
穆华英从容起立,口中大声道:“谢陛下隆恩。”随即领头第一人,往殿门外去。
因为所有御前侍卫及刀斧手,自然没有人敢去押她行刑的,皆是在她动身之后,方才慢慢随着她趋出去。
上官玗琪与樊连城对视一眼,上官玗琪叹一口气,打个手势示意樊连城留下,自己起身跟随出去。
对前大衍廷尉,裴夫人穆华英行刑,自然需要监斩官,且此人负有谢朗所言“带首级回禀”的责任。这并非什么美差,甚至事后难免受到裴家报复。
上官玗琪身为飞凤首座,不想让来自西北军的樊连城受此牵连,本着既非好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的原则,遂决定独自去监斩。
她这般做时,阿秋眼见,群臣之中她的堂叔右相上官祐,便露出极不赞同的神色。他似想出列阻止,却又强忍了下去,面色已是青一阵红一阵。
想阻止,自然是为上官玗琪的前途着想。裴夫人是谢朗义姊人人皆知,此刻谢朗斩穆华英是不得不为此,身为文官之首的上官家不出言拦阻也就罢了,竟还去监斩,实乃不智之举。
忍着不说,却是碍于李重毓在场,不想将自家这些你推我让的政治算盘,清清楚楚打在一个外人面前,以招轻视了。
毕竟如今南北政权对立,中原四分五裂,而人人皆知南朝人“狡诈虚伪,工于算计”的名声。而当年李明远殒身战场,亦与这一缘故脱不开干系。
即便他人不知,上官祐是当时的主帅、前中书令上官谨的侄儿,却是有所耳闻的。
此刻为顾全大局,他便忍耐了下去,对上官玗琪的举动未加拦阻。
谢朗目送穆华英高傲颀长的身影,一步一步趋向殿门,两侧灯烛在她身后拉出浓淡交错的影子,忽而目中发酸,心口剧痛。
他脑中不受控制思绪电转,愧疚、反悔、诸多情绪浮在心头。
究竟是什么,令这位义姊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也许错的根本,在于当年他就不应该让穆华英嫁给裴元礼。
他何尝不明白,无论给他自己,给穆华英找出多少理由,她嫁入东光侯府仍是一种牺牲,是为了当时百废待兴的大衍王朝的稳定。
飞凤卫者,无不重情重义。既然穆华英嫁为裴家妇,亦受裴元礼多年的庇护尊重,就必会在裴家势危,裴元礼受重创时,为裴家出手,万死亦不惜。
此一出手,无论成败,她都没打算过活着离开此殿。
她是以自己的牺牲,来保全身后的裴元礼和裴萸。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谢朗视线渐趋模糊。
身为飞凤卫中谋算第一,城府深略隐微的大姐,穆华英一生如弈棋,从出仕到出嫁,步步走在点上,从无空落之子,可她一世所有的谋算,均是为了他人,从未为过自己。
他嘴唇发白嗫嚅,很想出言唤回她,收回自己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李重毓锋锐的眼神盯着他,丝毫不容情面。
即便心中绞痛如翻江倒海,谢朗仍未失去理智。他很清楚李重毓今日绝不肯放过的,却并非是穆华英这个御前行刺者,更是在他父亲李明远之死上,南朝所持的态度。
也因此,他不能有任何心软,流露任何瑕疵。
穆华英已至殿门前,即要拾起裙裾出殿,一个自外而入的如山身影,却于此时沉沉拦在了她面前。
来人面色虽然苍白如纸,却语气坚定,不容丝毫反驳地道:“回去。”
裴元礼拦下穆华英,大步流星地迈向殿前。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此刻身后倒提着,裴家闻名天下的“回龙槊”。
他走的每一步都极稳,却极慢。
任何人均看得出来,他受了严重内伤,脸色白如金纸,呼吸之间亦有气息紊乱征象。
非侍卫者,带兵器上殿乃是死罪。但此刻并没有人想到,应来盘诘裴元礼这一节。
因任谁也看得出来,裴元礼此刻状态,只可用“不堪一击”形容。连持着回龙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殿中最先明白他来意的,却是李重毓。
他注目裴元礼在他身前逶迤而过的身形,目光闪动,只抱臂冷哼了一声。
那神情便是在说:早该如此。
阿秋亦立刻明白了李重毓之意。
冤有头,债有主。李重毓这一场朝觐,本就是冲着裴元礼而来。何必搭上一条穆华英的性命?
裴元礼若早些出面揽下这事,也就不必穆华英前来送死了。
但在李重毓眼中,南人惯于惺惺作态。他由得这些人演,绝不会出口阻挠半分。
阿秋注意看去,场上另一个抱着双臂,仿佛事不关己,近似于看戏的,便是萧长安了。
她心中涌起很不舒服的感觉。
论立场,萧长安当然是站在南朝这方的,但他天性中便似有种冷酷无情,视他人如刍狗般的性情。
即便谢朗一开始尚未反应过来,但当裴元礼到得他面前,单手以回龙槊支撑身体,重重下拜叩首时,他也明白了其大半来意。
裴元礼叩首三次之后,断然道:“华英冒犯关内侯,是为私仇,非关国事,还请陛下收回处罚成命。臣请与关内侯在金水楼前广场,决一死战。臣愿赌服输,决不反悔,以了两代冤仇。”
他此言一出,殿前众人登时由沸腾转为死一般的寂静。
裴元礼此刻状况,能否捱过李重毓一击都难说。
他这是一命换一命,要换的却是穆华英之命。
穆华英终究脸上血色尽去,她仍想出言阻止,但最终闭口。
即便到了此刻,她亦没有辜负她飞凤四卫中“谋略第一”的美名。当年渡江之战中,导致李明远苦战身亡的正主裴元礼既已出现,委实地,殿上此刻亦再没有她分散视线的份了。
谢朗的目光沉沉,却似松了一口气,他看定裴元礼,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元礼叔,可是已打定主意?”
裴元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目光里,此刻透着决绝,再叩首道:“臣意已决,并无反悔。”
此刻谢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裴元礼这位世叔,是他自中郎将直至九五至尊,一路以来,一直防范、压抑,却又不得不用之、忌惮之的人。
在他的政治生涯起步时期,裴元礼曾经提携过他,后来他跃登大宝,裴元礼亦从未在他跟前犯过什么错,事事恭敬,尊重皇权。但与此同时,却是牢牢将建章师握在手中,军权,连顾逸都丝毫掰扯不动。
即便到了此刻,京城除了御林军,剩下全部是裴元礼的人。
他乐见这样一个潜在的心腹大患归天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重伤难抑的裴元礼,面对着殿门前,刀斧手簇拥,形容支离憔悴的穆华英,他发觉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元礼读懂了他的犹豫,那目光中竟有一丝欣慰,他再度近前膝行一步,提醒道:“陛下不可再拖延。华英尚在候斩。”
裴元礼很清楚地知道,只要提到穆华英,必然会令这位雷厉风行的天子,恢复理智,狠下决心。
谢朗闭目,再度睁开眼时,目光已然清晰透亮。
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向前一步,弯腰把住裴元礼双臂,以仅可耳语的声音低低道:
“天下兵马大元帅,和东宫妃之位,您可为萸儿选一个。”
猝闻此语,裴元礼双目先是发亮,既而惨然笑道:“可惜我不能看到那一天了。”他向谢朗再度长拜,口唇微动道:“我只一个女儿,届时随她自己的心意吧!”
谢朗喝道:“好!”转向席上已跃跃欲试的李重毓道:“关内侯可愿从东光侯所请,于殿外一决生死?”
李重毓昂然笑道:“有何不可?谢陛下成全!”随即立刻起身,向殿外而去。
裴元礼随即亦起身,再不多看任何人一眼,倒拖回龙槊出殿。
他经过穆华英身前,略滞了一滞,却终究没有说出半个字,就那般去了。
一向刚毅烈性的穆华英彻底委顿于地,以手掩面,再也无法动弹。
上官玗琪于殿门前欠身道:“东光侯与关内侯之决斗,仍需人公证裁决。臣请,”她看了一眼李重毓席位前的阿秋,续道:“与少师传人、典乐石氏同去公证。”
历来决斗都需双方各出一人公证裁决,这人必须武功威望皆足够。上官玗琪此刻身为南朝第一剑手,自然有这个资格代表南朝。
而阿秋方才阻于李重毓身前,以一手化自“风雷斩”的拈花掌,将穆华英击出一丈之外,已足以证明她的实力。而她更是顾逸传人,有她代表李重毓公证,李重毓应不会有任何异议。
虽然这场决斗的结果,显而易见地已经注定,其实并不会有任何疑问。
群臣之中上官祐已然脸色铁青,直预备排众而出,驳回上官玗琪所请。
他着实想不通,侄女为何总喜欢捡不讨好的差事往上冲。
他身形未动,肩头已被一只手按住,这一掌来得颇重,他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