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毓唇边嘲弄的笑意更深,他慢条斯理整理着裂空刀上的牛皮穗,道:“上官大小姐是想说,家父莅难,全属误会,起因只在你们南朝内部君臣之隙吗?”
四人间的空气凝滞片刻。
李重毓双眸更亮更森然,散发着危险如狼的气息,再逼问道:“所以当时身为主帅的前中书令,为了摆脱自己与我父勾结谋逆的嫌疑,也便同意了皇室作井上观的决策,对吗?”
他的每一问,都是那般地直中要害,不容模糊推诿。
是断不容任何人在此事上含糊其辞,委过他人的咄咄逼人。
阿秋自问,若是自己如这位义兄一般,不远千里孤身而入南朝都城,亦必要就此事讨回一个公道,绝不会与当年害过父亲之人,糊里糊涂的就结盟。
上官玗琪沉默了一会,这才答道:“我只想告知侯爷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十三叔公在取得渡江之战的全面大捷,个人声望和家族荣誉达到顶端的时刻,却立刻辞官退隐。自此连拒朝廷不下十数次任命,即便在大桓摇摇欲坠叛军兵临城下时,亦未再出仕。”
李重毓嗤之以鼻,道:“司马王朝如此忌惮他,不急流勇退,怕你上官家当时便逃不过族诛的命运。”
李重毓话虽刻薄,阿秋却心知有部分道理。单以末帝在位五年,便赐下了十七瓶剧毒“牵机散”,鸩杀权臣并皇室子孙,便可见当时政治形势之恶劣险峻。
上官谨的解去兵权急流勇退,的确某种程度上明确了上官家无意问鼎的立场,也解除了末帝对他的疑心。
上官玗琪静默片刻,再道:“我要说的是,十三叔公隐退后的岁月,并非悠游东山,呼朋唤友、名士写意风流的田园生活。他再度遁入家族禁地,不见任何外人,再度成为了出山前清修自苦的守墓人。他一直自称为活死人,是苟活于世,仅延残喘之意。”
前中书令上官谨几近神话般,充满个性与风采的传奇一生,阿秋在江湖亦有耳闻。上官家百年传承,向居文臣集团之首,从中原王朝的时代,到渡江后的江左政权,都是首席门阀。而这个家族最神秘的一项传统,便是守墓人的“君子剑”传承。
传习君子剑的上官家武学高手,终身不入仕,是为了政治集团内部“文臣不兼武事”的默契。但上官谨却是打破这个禁忌的第一人,但那并非因为他个人或者上官家的野心,而是当时皇帝强以诏书将他从墓地召出,亦是当时时势所迫。
传说上官家的守墓人清心寡欲,不问世事,所修乃苦行之道,冬着单衣,夏无冰饮。其风操节范,观上官玗琪本人便可知。
上官谨的前半生人人皆知,自墓地千呼万唤始出,辅政十余载,联李明远、樊缨打赢了五部胡马联袂而下的渡江之战,为南朝赢得了至今无外患的生存环境。
但是上官谨的结局,却无几人了了。他最后一次在众人前亮相,便是代表上官家族为新王朝的奠基典礼献上剑舞“乾坤定世歌”,而此舞亦与顾逸的“少师琴”,公冶家的“千金香”一起,成为了人们记忆中的“南朝三绝,千金绝响”。
因为其后,上官谨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中。
而直到今日,阿秋自上官玗琪口中闻得上官谨的晚年岁月,才恍然惊觉,那位年少成名,倾尽江左的青衫剑士兼文士,后来淡泊自谦,风采洒落的前桓中书令,私底下必然也有不为人知的伤痛与遗憾。
否则,又何必如此殉道式的自苦,自甘终身与寂寞为伍。
上官玗琪继续道:“直至大衍成功建国,十三叔公以‘冰篁’为当朝献‘乾坤定世歌’,代表上官家族表明对新政权的支持,他始认为自己以废人之躯,终于完成最后一项使命。当夜便着白衣,往长江之畔武圣祠自刎谢世。”
说到此处时,她美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重毓,而平静的眼波里,是深刻的悲伤与痛憾。
而李重毓一直面无表情,却在听得“武圣祠”三字之后,本趋黯淡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他木然地道:“大桓中书令上官谨,好,很好!”他忽然咬牙道:“南朝终于有一个,十余年没有忘记我父亲平白枉死的人!”他再瞧向上官玗琪,目光凌厉地道:“也终于有一个,还算有良知,亦肯以命相酬的臣子!”他续道:“他年若再战火再起,南朝不幸翻作硝烟瓦砾场,我李重毓可保上官家后人,不必遭遇屠戮灭族之灾。”
他言之凿凿,意气亦狂放,但在场三人却知他说的并非大话。
若有朝一日胡马南下,保不齐朔方军便是先锋军队。李重毓有资格放此狂言,说可保上官家不必灭族。
上官玗琪唇边逸出凄然笑意。上官家历代多忠臣、贤后,上官谨当年自尽只为愧对李明远,又岂是图他子孙覆庇他上官家后人。
但上官家守墓人向不客套,自标风操高洁,故而她也只默然,并未作推辞语。
到得有那一天再说吧!
且依上官家作风,怕不等李重毓传令网开一面,便已举家**,不为瓦全。
又何必在此先你推我让,作惺惺之语。
月光下,呆呆伫立的裴元礼,忽然开口道:“我们当时都只知,上官大人于是夜自尽于宗祠。我们都当他是殉前朝大桓,不为二世之臣。却未想到,他是为了,为了……”
他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显是牵动了创口,惨笑道:“比之吾这般等人上门索命,上官大人倒是有先见之明多了。”
李重毓眼寒似水,冷然道:“裴公,有的人是有良心的。即便当时为形势所迫,但过后良心一日也未曾得安宁,终其一生都在折磨之中。以此而论,上官谨便不枉为千古宰相,一代名臣。不像裴公您,可以安心地拥美妻,蓄牛马,广田宅,”他总结道,“有这般麻木的良知,是您之幸,却未必是国家之幸。”
阿秋口边,胡笳音未歇,仍萦于广场上空,更添肃杀寂寥。
她想到自裴元礼府中出去的乐工黄朝安,以及裴元礼的亲卫营神獒营这些年屡被诟病的作为,以及裴萸的大小姐作派,亦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李重毓无心之失,提到穆华英,裴元礼却蓦地于此刻电转回身,眼中寒气蓄满,厉光四射,叱道:“不要拉扯华英!你父过身时,她在穆家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弱女,此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重毓知其误会,也不辩驳,冷哼道:“穆华英号称素手阎罗,手下积累的冤魂血案也少不到哪里去,根本不必我找她麻烦。裴公一去,怕多的是人要找她算账。”
裴元礼脸色苍白,却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道:“只要你不找她,其他人是不怕的。前飞凤其余人,还有陛下……必定能护着她的性命。”
李重毓嗤之以鼻,鼻中冷笑道:“裴公今日有拳拳护妻之情,可当初坐见我父被困绝地时,可曾想过其子浴血冲出,几度而不得生,援军迟迟不到,眼见手下儿郎一一倒毙时的绝望,明知受骗而问天不应的不甘,错信南人却无从诉说的痛恨?”
裴元礼神色木然,道:“若是今日之我,当年必不如此。可到得今日,当我懂得之时,已然晚矣。但即便我如此说,你也是不会信的了。”
他的言辞,似悔似歉,在场人中,阿秋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自己从前为萍踪飘影的人间过客,谪仙榜上第一名的刺者‘荆轲’,视生死如一场大梦游戏,取人头颅如弹丸间事。那时她的刃快,血亦冷。
但直到入宫,亲身以血肉之躯在人间打滚过,爬过,被小小乐正掐过脖子,被显赫如裴夫人拉着灌毒药,亦与普通舞伎们一起竭力为舞台上的辉煌奋斗过,她才知晓人间悲喜,和作为人活着的种种苦乐感受。
也因此,她行刺裴元礼时,见其夫妇相护之状,便没有狠得下心,下得手去。
这便是生命的阅历,赋予人的浓厚情感。
若她将此时心情宣之于口,裴元礼必然感同身受。
他当初决意执行“不救”之时,他是南朝高门前途显赫的军中新贵,未来的军权核心掌门人,视家族事业为一切。而李明远,算什么人呢?一个边关窜起的寒门野将,一个希图与真正贵族名士结盟的军事暴发户,一个不知死活,竟敢意动于南朝高门第一才女上官皇后的北方蛮子。
他哪里想象得到,李明远亦有父子之情,舐犊之义,亦有逼到极处的生死绝望与困顿。
因为那时的他,也不曾有过。
生离死别的痛楚伤憾,原是不分穷人与富人,乡下人与城里人的。
李重毓惨然一笑,道:“我即便信你,亦是无用的了。你本就负致命内伤,却为了穆华英而一路倒拖这数十斤重的回龙槊,匆匆入宫,此刻你全靠一口气撑着,我便不出手,你也活不过今晚了!”
裴元礼仰首向天,大笑一声道:“所以我要多谢贤侄,还能令我死得象个人物一般,至少不必缠绵病榻,要汤要水的苟且偷生。”
军人之死,最荣誉莫过于战场。李重毓同为军人,自然明白他之心意。
李重毓双目亮起,裂空刀凛然出鞘,寒光一泻有千里之势。
阿秋和上官玗琪立刻向两边飞退而开。
裴元礼横槊如龙,稳稳矗立,提聚精神,双目亦闪出极其强烈的光彩,却是他回光返照,生平最后一聚。
李重毓毫不客气,尽全力击出裂空,长刃划过夜空,凌厉如雷霆霹雳,一时刀光耀如同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