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这个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另一个变色的人,自然是座席之上的李重毓。
想必,他也已经想到了素柔花给他取的名字。
而千秋万岁中的另一人,他的亲妹,名为“万岁”的女子,此刻明明白白地站在他眼前,大殿之中,这不吝于对他身世的残酷嘲笑。
父亲终身无法公之于众的隐秘情事结出的果子,母亲放纵而工于算计的爱情交易的产物。
便是此刻伫立南朝玉阶之下,相望如鸿沟的兄妹二人。
可笑的是他们却有如此吉祥寓意的名字。
千秋万岁。
李重毓素来刚强自若的面庞,在猝听到“千秋万岁”这四个字时,亦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惨然神色。
而最后一个变色的人,却是阿秋也没有料到的,龙座之上的天子谢朗。
他原本预备去扶起万岁公主的手,就那般直愣愣地伸在空中。
眼前异域女子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有几分是筹划已久的图谋,有几分事意外受挫的惶然失措,落在他久经人事斗争的眼中,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听到了一个早已为人遗忘的名字。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那是南朝破碎的金粉旧梦中,最后的一缕辉光。是迄今午夜梦回,恍觉楼台深锁,而时世殊改,却仍会萦绕心口的名字。
但此刻令他惊异的是,这个名字却在眼前金发碧眼的异国美人的口中,轻轻地被提起。
素昧平生,却又恍如隔世。
这个有魔力的名字,瞬时将他唤回二十年前,前代关内侯李明远的那场朝觐。
那时谢朗还是宫中值勤戍卫的右中郎将,执戈卫于金陛丹墀之下。
那时的李明远姿态挺拔,与此刻席前李重毓的洒脱身影,在他的视野中模糊,重合。
他们两父子,其实身形气质是极相似的。
他记得自己见到李明远第一眼时,心中生出的些微自惭。
同是军人,年岁亦相差不远,朔方军关内侯自少年时代起便驰骋马上,北击胡族,收复幽燕之地,黄沙百战少有敌手。
即便没有京中贵族名士那般铅粉敷面,香罗缚额的风流,任谁也看得出,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而衣冠楚楚的御林禁卫军,相形之下是显然少了真正的,沙场砥砺而出的英雄气魄的。
但他亦亲眼见证过李明远眼中的光彩,在片刻的剧烈亮起后,黯淡销烁。
因为在丹陛之上,李明远见到了他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人。
当时的谢朗,亲眼看着前代关内侯李明远,风尘仆仆的捧着三块汉画像石,一步一步行上殿前,为要将长安都中、跨越时空而来的遥远信物,呈献给精通诗书、雅好金石文玩的大桓皇后,一代才女上官琰秀。
上官皇后的背后矗立着,以百年上官氏为代表的整个江左高门的士族联盟。
在当时情况下,其实朝廷上很多人都私底下认为,较之荒淫昏庸的司马氏,皇后或许才是值得与之一晤,可以谈及天下事的那个人。
当然,实情并不如此。但这也是唯有宫中近身侍卫之人如谢朗、李岚修等,才能知晓。
那时的皇后早已失宠,若非是这场朝觐,李明远特地指明要见她,此刻她理当禁闭深宫。
有时谢朗会震惊于,李明远军人豪情之下掩盖的细腻。
但与上官皇后的一个眼神交会,谢朗便知道,李明远已经明白了。
他清楚地记得,豪雄磊落的李明远,在目光触及皇后之后,那无法压制的惊艳与动容。
而后,对着皇后眼中微笑的忧郁,他眼中透露出怜惜与柔情。
只那惊鸿一瞥,他便低了头,再也不曾提画像石的事。
那是一个男子,对于永无法企及的女子的自卑,亦是对于她为难处境的体谅与犹豫。
北望中原,收复长安,所有的雄心壮志与事先绸缪,在真正触及汉族顶级门阀森严的壁垒,和这壁垒中培养出的,千金万贵的娇贵之花后,化为一场无言以对的溃败。
皇后嘱咐人将画像石收了起来,客套几句之后,默契地不再言任何事。
李明远与皇后的会面,一生仅此一次。此后一闭深宫,一去疆场,再无任何缘分。
但两人相会的印象,却清晰地留在了谢朗心上。
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
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
那亦是上官皇后生平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
近日建章城中私底下流传的关于那三块汉画像石的流言,谢朗也听说了。
前代关内侯朝觐大桓上官皇后,竟以三块古坟中发掘的土砖相赠,风度高华的皇后很有礼貌地收下,当时未置一辞,但过后令人弃之溷厕猪圈,不愿多看一眼。
此事究竟算是前代关内侯李明远无礼在先,还是上官皇后无礼在先,伴随着本代关内侯李重毓的前来,已然成了近来京城权贵私下窃议的谈资之一。
但凡有谢朗在的场合,虽他已贵为天子,却仍不惜金口玉言,力求澄清当时事实。
只是其他人信或不信,就由不得他掌控了。
他是当时在场的人,很清楚李明远固无不敬之意,而皇后亦是感受到了李明远的深心,故而不置一词。
那是一眼之间,便互相了解,彼此尊重的默契。
皇后对李明远怀有的情感,大约只有对于一位边关英雄,战场名将的尊敬。
但李明远望向皇后,惊艳下忘了掩饰与克制的那一眼里,有更多的情绪。谢朗读懂了,只因为他也是在心中埋有同样秘密的人。
这不会影响他对李明远的尊敬。
但究竟是谁,如此入木三分地把握了当时李明远的心态,又恰到好处地将其夸大渲染,公布出去呢?
前代关内侯李明远之所以最终决定与摇摇欲坠的大桓结盟,以中书令上官谨为总指挥,共赴那场旷古绝今的跨江之战。在这个最终要了他命的决定里,难道就没有令他惊艳一瞥的,上官皇后的影子吗?
并非美人误英雄,而是美人的忧郁里,有高门风华,金粉饰就碧檐重重的高墙深院,春日杨花飘入闺窗砚池,夏日锦鲤跃过荷塘,波光潋滟,是屏风上的刺绣,梳篦上的竹雕。
二十四桥上,吴门烟水之畔,捧心轻颦的丽人,需要安稳平定的繁华世道来养育。只有百年礼乐延续、和平清明的政局,才能生长出上官琰秀这般的佳人。
李明远于惊艳一瞥中,瞥见的不仅是南朝高门第一美女,更是中原政权避祸遗存的一脉文意,至江左后发展出的风流与灵性。
而他,最终亦为了那一瞥里的相知,和身后的国土,付上男儿的热血和头颅。
斯人已逝,无论是红颜还是将军,都已化作垄中的一抷黄土。
谢朗打起精神来,在这个歌舞升平,明烛高烧的夜晚,面对此时此刻属于自己的这个王朝。
当年的那场朝觐里,他只是皇座背后一侧,执戈守护、默然的旁观者。
但今日的他,是龙座上接受朝觐的君主。
而有一名名为“万岁”的异族美人,是当代的关内侯李重毓赠送给他的国礼。
是对当年那场朝觐的回望与感慨。
是曾经的遗憾,隔世的眺望。
他若收下这份礼物,是否当初李明远和他,心头的无限遗憾,亦可得到弥补。
谢朗神情才动,才要出口教万岁公主留下,一声浑厚宏亮的钟声,忽然就在这时响起。
大殿里所有人,此刻都向殿上看去。
却是一身朱红曲裾舞服的阿秋,见势不妙,已然纵身出前殿,悄无声息来到殿侧那丈许高的木制编钟架后,举木槌敲响了最大的一座铜钟。
巨大的钟声清越悠然,久久不绝,回响在整个殿中,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之前,诸臣和宾客大多关注点全在关内侯李重毓的到来,其后又是万岁公主一众美艳胡姬载歌载舞的翩然进入,接下来便是她们那犹如佛国化现,令人心驰神往的天宫伎乐的展现。一时间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隐于大殿阴影之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画壁的编钟群组。
而这振聋发聩的钟音传出之时,几乎所有宾客的反应都是一愣,随即便是不敢置信地注目于那巨大钟架,随即众人的目光迅速亮起,便似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物。
全场先是寂静无声,继而立刻沸腾了起来。
原因无他,大衍立国十年,至今从未完整启用过太庙之中的这组编钟。而钟鼓之乐,毫无疑义是中原礼乐传承与权力合法的最高象征。
阿秋清楚的声音,在大殿里一字一句响起道:
“正因感念前代关内侯与南朝的情谊,乐府以当年明远将军所赠之‘单于和亲’‘千秋万岁’‘与天同侍’三块汉砖上的汉舞人像为蓝本,顾逸少师亲谱编钟大曲,成今日之献舞《衍世宁》。愿两代关内侯与我南朝之情义,千秋万岁不灭,有如日月长明!”
此刻安道陵已率坐立部乐师已鱼贯自后殿进入,琴瑟合奏,钟鼓齐鸣,预示着已进入下一个环节。
最先自座席上站起,回应阿秋这番话的,不是别人,却是李重毓。
他高举手中铜爵,向殿中所有人朗声道:“愿诸公与某,信义相交,永不背弃,愿我朝大衍千秋万代,永世安宁。”
言讫,他昂然仰首,将爵中酒一饮而尽,且向着阿秋的方向,略举空爵遥一示意。
这位义兄之前只知阿秋在宫中为乐府女官,却不知她便是此场《衍世宁》献舞的重要担纲,虽然阿秋已然化妆换了舞服,但李重毓仍然从她的声音将她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