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是英雄豪杰一世的关内侯。
李重毓沉默片刻,最终说出的话,却令阿秋意外:
“我既不能给她们想要的庇护,也便没有资格评判她们所选择的道路。诚然,这对我来说痛苦难堪,但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再道:“万岁不是小孩子了,素族主也是。她们处心积虑想要争取的东西,我不会帮她们,却也不会破坏。”
他再度望向阿秋,沉声道:“妹子,桥归桥,路归路。我与她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彼此无法接纳共处,便只能永如陌路。”
万岁公主如同披着佛国圣洁光辉,自九天翱翔而下的神女,款移莲步走向御座上的谢朗。
她行过的这一路烛花照眼,银灯炫目,殿上人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谢朗的反应。
后殿诸人,以张娥须和崔绿珠最为单纯,不曾见过世面。崔绿珠此刻,便忍不住悄声问薛红碧道:“教习您说,陛下会接纳这万岁公主吗?”
薛红碧眼睛须臾也不眨,肯定地道:“会。”
这下连阿秋也好奇了,忍不住问道:“教习为何这般肯定?满朝文武都看着呢!还有宸妃娘娘也在一侧。”
她一念及此,颇感头痛。
当时真应该全力向李重毓表明,自己反对让万岁公主进宫的态度。
以李重毓对她的重视,她的意见他会肯听的。
舞者入宫呈演,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万岁公主自始至终都不是省油的灯。说得明白些,她根本是包藏祸心,唯恐天下不乱的来头。
故而安道陵当初力阻这万岁公主入宫,连让她们进入乐府都不愿。
薛红碧紧张地道:“经验而已。万岁公主这般姿色的女子,恐怕没有男子能拒绝得了的。”她在宫中以及裴府多年,见过的美丽舞伎不在少数。但如万岁公主这般既具异域风情,又充满勾魂摄魄般梦幻魔力的舞者,却亦是第一次见。
她只觉得万岁公主这一路,与她们所日日修习的舞乐道似乎门径不同,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安道陵的神色亦极凝重。南朝乐府虽然亦有胡姬,但都是数代居于建章宫的胡族乐师后裔,早已汉化。似万岁这般来历复杂又充满野性的女子于此时入宫,必然会为本就复杂的形势增加变数。
但此刻此女既然已经到了御前,去留便只是皇帝谢朗一句话的事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上官玗琪却于此时开口,淡淡地道:“放心吧,陛下不会留她的。”
这句话一落,众人皆向她瞧来。
上官玗琪开口,自非无凭无据。她神情清冷一如往常,并无暧昧含糊之色,就只是无情无绪地说出一件事实。
阿秋低声道:“殿上之人,内力稍逊者莫不目眩神迷,色授魂与。陛下并非飞凤卫这等心志坚毅的高手,大小姐为何如此确定?”
上官玗琪轻叹道:“你们都轻看了我们的陛下。他虽不像武人心志坚毅,也不似修行人有道心,但他心怀大志。他是绝不会让任何私情私欲,成为他平定天下之路上的绊脚石的。”
在场之人莫不噤声。
上官玗琪此语,可以见对谢朗的认识十分深刻。
与武林高手又或者剑仙相比,谢朗只是个普通人,但他亦有自己的成就。若非多年自律极严,心怀大志,毫不懈怠,他不会自谢家众多芝兰玉树中脱颖而出,自一个平凡无奇的儿郎一跃而登大宝。
但令阿秋震撼的,却是上官玗琪这份对谢朗独特的认识。
君王立于中朝,一言一行天下人均可见。但此前朝后宫所有在场之人,对于谢朗理解之深刻,恐怕没有几人能达到上官玗琪的眼光。
但她旋即想起上官玗琪的出身:百年上官,江左第一门阀,是世代从龙之族,男多宰辅,女多后妃。大概对于君王的认识和侍君之道,恐怕没有几个门阀会有上官氏积累世传的政治眼光和老到经验。
上官玗琪再度望向阿秋,以不带任何偏见的口吻耐心道:“坐在他那位置,他只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女子。至于他中意谁,并没有意义。与其说是君王的残酷,也可说是他的自律。”
阿秋心中如雷轰鸣。上官玗琪是在借机提点自己。
若她真的想成为太子身侧的那个人,就必须使得自己对太子有用。否则无论太子多么偏爱于她,她都恐难遂意。
但令阿秋震动的,仍然是看似淡泊的上官玗琪的拳拳苦心。
她明明是整个王朝最合适成为未来皇后的女子,却偏偏无意于此,反而一再地指点于自己。这便是剑仙卓然独立,遗身世外的风度吗?
十二冕旒重重垂坠下,珠玉轻晃,将谢朗威严中透着锋锐的面容掩去大半。
此刻殿内静寂无声,只有万岁公主步步行来,足间系着的金色璎珞铃铛发出清响。
万岁公主到得离谢朗三步之地,阿秋已见宸妃李岚修一贯温婉宁和的花容上,显示出注意之色。
兰台令赵灵应,亦不动声色向着谢朗的方向偏了偏身子。
她们都是飞凤卫出身,对于靠近天子的外人本能警惕。
万岁公主双掌交叠,高过头顶,俯伏而拜,略带沙哑的优美声线道:“奴龟兹国遗女万岁,代关内侯向大衍陛下请安,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她抬起头来,又以盈盈美目仰视谢朗,续道:“奴在塞外,不曾见过中土人物风华,今徙千里,有幸至于上邦,见大国泱泱风采,政出有方,心为之折,恳陛下能收容奴于贵宫之侧,哪怕为奴仆粗婢,亦胜过奴于各国间流徙辗转!求陛下垂怜!”
她这番话毕,立即重重以头叩地,长拜不起。
谢朗的第一反应,即是以目光投向客席之上的李重毓。
这支乐舞团是他所赠,万岁如此恳切乞求,想要留在君王之侧,这想法究竟是出于李重毓还是万岁本人,谢朗必然要考虑。
李重毓见得谢朗看向他,洒然起立,持杯道:“不瞒陛下,此女于关外携整支乐舞团投奔我朔方军,而军中乐舞无用,李重毓故带来以献陛下。陛下愿留,又或者不便留外族于宫廷,皆可随意,完全不必照顾臣的面子。”
他言毕大笑,随即坐回席上。
这几句话出,在座朝臣便知李重毓当真是豪迈不羁的性子,并无任何客套虚礼。他直言乐舞无用故而转赠,是大实话,而谢朗留不留都随他便,是将自己与这万岁公主撇得清清楚楚了。
阿秋却知,若给素柔花听到他这番话,必然恨得咬牙切齿。因他是半点不肯为万岁公主作保的了。
谢朗见李重毓将烫手山芋干脆利落地推还给他,一向威严的面容亦不由浮现一丝苦笑。
万岁形容楚楚可怜,又极言对上国衣冠风华之仰慕,一片愿意追随之心。他此刻于众人前若生硬拒绝,也未免显得太没大国风度和君子心肠。
但谢朗并非普通男子,考虑问题长远。初睹万岁公主之妙舞,他确有满室生辉,佛国人间之感,但以他与女子接触的经验,他很清楚女子并非孩童玩具,看得中意便可收为私藏,厌倦了便可束之高阁。
他从年轻时便与前飞凤四卫打交道,她们四人都是女子,亦都有爱憎恩仇,谁敢轻视她们的心情喜怒。
即以眼下而论,他也断不能纳万岁入后宫,以免寒了宸妃李岚修的心肠。
前飞凤四卫向同进退,若李岚修心生怨憎,赵灵应、穆华英、司空照亦绝不会视若无睹。
谢朗心中一叹,向万岁和颜悦色道:“公主名为万岁,而我国只有天子称万岁。公主与我南朝宫廷,似不相称,应更有海阔天空之去处。朕赐公主白银千两,公主欲留,则可在建章购宅居住,若思乡,则可随关内侯回返塞外。如此也可称公主心愿了。”
万岁闻得谢朗之言,竟是因她名字僭越而不欲留她,立刻叩首如捣蒜,哭泣道:“奴之名,却因母亲仰慕中原文化所取,昔年前代关内侯持汉砖进献大桓文皇后,其一镌刻吉语为‘千秋万岁’。奴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我族以为汉人喜好这个名字,以此为吉祥,却不想犯了陛下忌讳!”
她这番话出,却至少三人变了脸色。
阿秋便是其中之一。她虽觉得万岁公主名字颇特别,却以为是龟兹人寓意吉祥而取的名字,毕竟长寿是每个国家民族都会寄托于乐舞的祈愿。万岁既然是侍奉舞乐道出身,以此为名也很正常。
但她没有想到,万岁的名字,竟然是来自于“千秋万岁”的那块汉砖。
那砖块一裂为二,其一流落街头,被师尊万俟清偶尔瞥见,从此藏于松雪堂书房,她幼年时常看见。其二却是最近被她在西市购得,而关于前文皇后弃掷这三块汉砖的谣言,也是自那时起沸沸扬扬传开的。
这更令她确定,这三块汉砖当时自栖梧宫被盗出去,必然与素柔花脱不了干系。
而另一件隐约的记忆,此刻亦在她脑中被唤起。
万岁公主名为“万岁”,而她的义兄李重毓,曾被素柔花私底下称为“千秋”,而李重毓亦未曾反驳。
想必“千秋”便是他的乳名。
千秋万岁,这一双儿女的名字,来源居然在此。
阿秋心中,又响起了万岁公主那时问素柔花的话。
“我和阿兄,在族主心中,也是特别的吗?”
而此刻,这个答案已然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