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文武官员为李重毓这番剖白,已然振奋到了极点,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阵阵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人人争相与李重毓碰杯交饮。
而万岁乞求谢朗收留的小插曲,便在这般的热烈中,不动声色地揭过。
谢朗龙座之侧,宸妃李岚修盈盈起立,向阿秋投来感激一瞥,随即趋步向前,和颜悦色向谢朗道:“乐府奉少师之命,将献上新舞《衍世宁》,请陛下回座欣赏。”
谢朗自深思里醒转,神色复杂地瞥了仍跪在阶前的万岁公主一眼,转身回了正中御坐。
宸妃亲手将万岁公主扶起,微笑道:“姑娘请回吧。”
万岁见到御座之侧这位凤仪万千,华贵明丽的美人,腰间却配着一把薄刃轻剑,已知此人必定就是本朝内宫第一人,前飞凤四卫之首,宸妃“金樽月落”李岚修,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李重毓虽屡屡与人举杯敬酒,犀利目光却不时投向这边。
万岁知今日事已难成,叩首道:“愿娘娘慈悲,留奴等于殿前为诸大人斟酒伺宴。”
宸妃微笑道:“那姑娘便去关内侯身边,为你的主人侍宴吧。”
她性情宽厚,却是一口回绝了万岁公主伺机再在御前侍奉的企图。
舞伎想要凭借美色而被赏识,这乃是宫中女子常情。可以说女子无论美丑,都渴望着出人头地,正如男子无论贤愚,入朝都盼望能加官进爵。
但如万岁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公开纠缠要求,其心地之执着,手段之激烈,便是令人警惕的了。
万岁公主闻言愕然,却不得不起来,勉强退入李重毓的坐席之上。
面对膝行而至席前,低头为他举起酒壶的万岁,李重毓亦先是愕然,随后便不曾再瞧她一眼,自顾自与身边人饮酒交谈。
便如她是个最普通的舞伎一般。
不过多注意她,让她湮没于人群中,或者才是此刻对她最好的保护。
而其余的龟兹舞伎亦随之散入席中,就近为宾客斟酒行觞。
满座穿插着金发碧瞳的美人,登时为宴席增色不少。
而此刻大鼓敲响,四位带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面具,着天神服装的武士凛然出场,各自腾身纵于鼓上,齐齐发出轰然一声。
南朝《衍世宁》天下大安的时代,终于来临。
站在钟架之侧,等候上场的阿秋,心几乎不受控制地跃出了胸膛。
这本是不可能出现的一幕。
她方才急着制止谢朗想要收纳万岁公主的冲动,蓦然冲出敲响了铜钟。这样一来,固然成功转移了众人注意力,并令谢朗醒觉,但钟声既已敲响,乐师舞伎不得不立刻上场。
于是整场《衍世宁》演出的时间,比预计之中提前了半炷香时间。
对于其他人来说,并无问题,因为乐师如安道陵,琴瑟师,击鼓乐工,舞者如崔绿珠、张蛾须都是早已在后殿提前候场。
但唯独有一个人,本应缺席的。
四灵原由飞凤四卫充任,上官玗琪和萧长安是一直在此,樊连城是匆匆赶来的,但裴萸一天一夜未见,此刻竟然也及时赶到,带上了朱雀面具。
裴元礼生死未卜,在此宫内外危机重重的当口,连太子谢迢和左相公仪休都撇下了原本的舞蹈角色,去往建章师北营弹压,裴萸怎会有心思来此演出四灵之舞。
而若非裴萸,此刻七星阵中的“朱雀”天神,又是何人?
阿秋的眼神,一瞬不眨地紧盯着场中那化身“朱雀”的武士。
四灵之中最先现身的,是化身“白虎”的上官玗琪,她身若游龙,自带仙逸之机,腾跃之中隐可见剑意轻灵,因此即便戴上了面具,以阿秋对她的熟悉,亦可一眼辨识出来。
而后是“青龙”萧长安,他身法轻捷,翩然飞掠,于七鼓之上来回奔驰,张弛之间,似蜂如蝶,似游走人间,不屑人世的仙灵。
第三位是樊连城的“玄武”。玄武是龟蛇合体的北方大神,樊连城一上场,每一步都极稳,极慢,并无炫技,却凝滞气势于无形无相中。几乎每一举步,都有龟蛇凝息吐纳之势,在动中,却有极静的延伸。
殿前本来喧哗热闹,但四灵一一现身之后,此刻已转为寂无一声。
唯独钟鼓之音起落跌宕,敲击着舞者的节律。
最后一名上场的,却是本该裴萸的“朱雀”。
阿秋瞪大了眼睛。
裴萸最拿手的,便是她的空翻筋斗亮相,这一招并无任何人可以仿效摹拟。哪怕是来一位武功舞技远胜于她的高手,也无法复现她连翻八个筋斗的奇技。
“朱雀”伫立于台前,屏气凝神。
此人身着华丽的,描绘雀羽纹样的织金朱红衣裳,面具尖喙凤眸,绘就的红色眼尾上挑,呈丹凤之型。
面具之下的眼睛闪着犀利清透的神采,有慑人的魄力。
阿秋只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鼓声起。
“朱雀”双手着地一个空翻,跃落鼓面,以头下脚上的姿势亮相出场。
满殿之人,纷纷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叫好之声。
而就在这如潮的欢呼声中,“朱雀”连翻连纵,一路反弓踏鼓而过。
“咚、咚、咚”,此人每以双足点鼓面一次,便会发出一声沉闷的鼓音。
阿秋吃惊得瞪大眼睛,呆若木石。
这声音一共响起了十一次。
这意味着来人纵跃来回,连翻了十一个筋斗,场中暴起连绵喝彩声,和暴风雨般的掌声。
不仅亲见其景的百官震撼,连龙座上的谢朗、客席上的李重毓均为之目注神移,忘情鼓掌叫好。而李重毓身侧的万岁公主,以及一众龟兹女,均露出心悦臣服的神情。
接连空翻对耐力和方向感、平衡感都是极大考验,不是说可翻七个就一定能翻八个。
没有人目睹这种近乎挑战极限的表演之后,能不动容。
每个人的身体潜能,即便再训练开发,也自有其限制。到得极限之后,每多进一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头会晕眩,而这并非意志所能控制。
裴萸能连翻八个,谢迢经苦练之后,能翻七个。这已然是了不起的成就,至少不是任何人想模仿便能做得出来的。
阿秋此刻已确定一件事情:朱雀定然不是裴萸。
那他究竟是何人?
阿秋的眼角瞟到了宸妃李岚修,她盯着“朱雀”的神情,此刻正因震惊而发白。
乐府议定的演出者名单,几经临时更换,宸妃没有可能知道那人是谁的。
除非,她从这一连十一个筋斗,认出了是谁。
但阿秋没有时间多想了。钟鼓大奏,四灵之舞毕,接下来是张娥须、崔绿珠和她三人联袂入场,与四灵合舞的盘鼓之舞了。
“衍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
三名红衣舞伎旋身纵列而入,衣袂飘飘,若盛放的花朵。
鼓声连击,忽变密集。以阿秋为首,崔绿珠、张娥须紧随其后,甩袖直出,纵跃七鼓面而往返,折腰翻踏,袖如回雪,裙如飞燕。
时而“望月”,时而“折柳”,时而“探海寻波”,时而“长虹映日”,双袖翻飞如红浪千里,足下击点踏节无不轻重均匀。
这便是代表大汉乐舞最高成就的踏鼓飞燕,不但极尽热烈奔放,姿态刚劲,节奏多变之中,蕴含着令人神往的瑰丽气象与魄力。
“舞杯盘,何翩翩,举座翻覆寿万年。天与日,终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
阿秋定势,举袖而分时,目光却瞥见席上的李重毓。
他一只手举着酒爵,就那么定在空中不动,向阿秋投来的眼神,却是既惊且亮,百感交集。
阿秋读懂了那目光中的深意。
他与阿秋结义时,只知阿秋是一名乐府女官,却不知今日的国宴,阿秋也有份参与,且便是他父亲所赠汉画像石《盘鼓舞》的主要舞伎。
因此阿秋凭借自身高超的舞蹈造诣,这般浓墨重彩的亮相于宫廷之前,且跳的正是象征他父亲与中原汉统政权情义的盘鼓舞,无疑令他自豪之余,更有百般欣慰之情。
而顾逸所作之词,更是击中了他的心弦。
天与日,终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
南北一统的天下,方有汉人长久的安宁。
阿秋再度举步趋前,已见“玄武”樊连城低背相迎,那意思便是让她踩踏而上。
之前已经演练配合多次,阿秋纵身而起,以足点于樊连城肩头。樊连城便在那一瞬间迎身而立,亭亭立于她肩头的阿秋作出展翅式,同时向右作坠落之势,她此刻的高度,便比常人的视角,足足高了一人。
这便是既具备跌宕之姿,又具险绝之势的盘鼓之舞。
殿上诸人,无不屏息凝神,注目于这天下难见的奇技难艺。
阿秋整个人如风摆杨柳般向右逸去,其坠落之点,却正是丈许开外的“青龙”萧长安肩背。
萧长安见她倒侧而来,便如早有预备般起势相迎,小臂轻抬,正接住她肩腰,随之腰背轻旋,借力再度将她抛掷而起。
阿秋在空中变势为凌波踏燕,随之旋往下一立足点。
而就在此时,她心中警报忽生。
下一个以身体接住她的人,原本应该是“朱雀”裴萸。但此刻面戴朱雀面具的那人,已不是裴萸。
甚至,分不清是敌是友。
但阿秋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便看得出对方眼神中的高傲与凌厉。
这人,会肯低头以身体相就一名舞伎吗?
阿秋的心已然悬到了嗓子口。
而与此同时,她已在动脑筋,看有无空中变势的可能。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可使这场《衍世宁》砸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