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月天,柳暗花明。
柳絮飘落,赵意欢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阳春面,难得没有大快朵颐的兴致。
饶是再美味的佳肴,要是一连吃上半个月,保管腻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终究是一口没吃,没什么胃口的赵意欢放下筷子趴在桌上,仰着头盯着对面的男人嘟囔道:“大哥,咱们下一顿别吃面了,米饭、馒头,就着咸菜吃也可以啊。”
对面的顾风机械性地吸溜着嘴里的面条,眼里警告的意思十分明显。
赵意欢闭了嘴,洪生帮的少帮主最爱这家的面条,为了搭上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洪生帮是姑苏,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最大的民间漕运帮派,老帮主洪胜已经不怎么管事了,专心在家里带外孙子,帮中的大小事务都是其义子陆淮左在管理。
姑苏往东的海域水匪猖獗,但因其行踪诡异,将寨子设在暗礁遍布的群岛之中,官府派人清剿根本没什么作用,甚至可以说是被水匪耍得团团转,损失惨重。
年初,洪胜的独女被水匪劫了去,下落无踪,洪生帮出面配合官府清剿,但收效甚微。水匪更加猖獗,每个月都要挑事到洪生帮的地盘折腾一番。
姑苏漕运被搅得一团糟。
赵意欢和顾风此次南下就是为了这事儿,为了江南地区的水道通畅,这水匪定当要被剿灭的一干二净。
这家面铺就摆在渡口,来来往往的都是洪生帮的人,渡口往来的船只不多,想来是受到了水匪的影响。天气渐热,除了要果腹的,出了力气的人大多只穿了个褂子就大多都靠在货物旁休息。
面铺上除了他俩,便只有一桌客人,瞧着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正巧在谈论着陆淮左,赵意欢往旁挪挪,屏气噤声,一句不落全听进耳里。
“少帮主还没回来吗?”
“没有,这些日子,他每日晌午前都要出海去岱岳岛那边转上一圈。”
“这有什么用,都快半年了,在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离开帮里算了。”
“你!这话让其他兄弟听见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我们也是要赚钱吃饭的,但你看看,靠岸的还剩下多少商队船队,他们现在都不走海路了,宁愿绕远点,多交些银子给官府走内陆运河。”
“为什么呀?因为安全。”
“再怎么下去,我不仅赚不到钱,连命都快没有了,管他们有没有听见。”
看来是颇多怨言,赵意欢侧耳听着,眼见两人吃完路过,又迅速转头,皱着眉盯着顾风道:“洪生帮现在日子这么难过了吗?”
顾风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汤,片刻后,压低声音道:“确实如此,据我所知,这半年来洪生帮走了有一成的兄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洪生帮前些年其实没落了不少,陆淮左一个义子管理帮中事务遭到不少帮里老人的反对,因其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帮里的新成员都很服气,但年初以来,原本有所好转的洪生帮又走了下坡路,帮里的兄弟都是要赚钱养家的,谁也不想白白丢了性命,那些有血性的年轻人到底还是少数。
“官府无能,洪生帮熟悉这一带的海域情况却仍折损了不少人,所以你知道我们此行十分紧迫了吧。”
“那我们怎么还等了半个月。”
顾风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倒也想快速接近他。陆淮左虽是老帮主义子,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性子深沉,疑心也是一等一的强,我们若是主动接近他根本没可能。”
正说着,渡口停靠了一艘船,所有休息的、做工的帮派兄弟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恭恭敬敬地朝着船只的方向拱手行礼,船上下来几人,为首的那人一身靛青色的半臂短袍,额前一条纯黑抹额,发梢被汗水浸湿,腰间悬挂着双刀,另一侧还有一亮银飞虎爪。
赵意欢听见他身旁的几人称他为少帮主,又多打量了几番,见他左臂抬肩迟钝,想来是受了伤,双眸布满血丝,神态疲惫,估摸着这几日的巡海没什么收获。
“师父,他就是陆淮左,你要出手不,”赵意欢靠过去,低声道,“咱都待了半个月了,他一下船就回堂口,干脆去主动套近乎算了。”
顾风斜眼看她:“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啊。”
“那你怎么跟他套近乎,说你仰慕他,想认识他吗?小心他给你轰走。”
“那怎么办,那些水匪又快要动手了,我们不能暴露身份还想混到他身边,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赵意欢泄了气,挠挠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眼神胡乱地一瞟,赵意欢忽然定住,随即浮上一丝邪笑:“师父,看我的!”
渡口,一艘小商船靠岸,船头的旗帜上一个“郑”字十分显眼,一魁梧中年男子立在舢板上,紧盯着工人们将货物搬下船。
顾风循着赵意欢的身影望去,眼见她飞快地上了那艘商船的舢板。
“郑伯!”
这震天响的一声不仅引起了那名中年男子的注意,同时也将陆淮左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郑伯,好长时间不见了,没想到在姑苏碰上您!”
郑伯怔愣了片刻,立马想起来她是老赵家的丫头,喜道:“意欢丫头,哎呀,前些年见你还是小小一个,怎么就几年就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嘿嘿,我今年都二十一了,可不是个大姑娘了,郑伯倒是没变,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赵意欢眉眼弯弯,十分讨喜。
“哈哈,我也老了,再过几年跟你爹一样,养老算了。”
“姑苏地方水匪猖獗,您怎么接姑苏的生意啊?”
“富贵险中求,”郑伯叹了口气,肩膀沉下来,教训起眼前这个丫头。“倒是你,一个姑娘家,明明知道此地危险,还来姑苏做什么。”
赵意欢倏尔害羞一笑,捂着嘴,偏头望向不远处的陆淮左:“嘿嘿,不瞒您说,仰慕洪生帮的少帮主,此次来姑苏是为了他的。”
“这…”伯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欲语还休,顺着她的眼神怔愣了片刻后才开口,“洪生帮这些年不好过,水匪又盯着,你不如换个人仰慕…”
赵意欢挑眉,转回头来,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郑伯,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要不您给我牵线认识一下吧。”
“这…”郑伯犹豫,他跑船这些年与洪生帮多有接触,也知道这个陆淮左心思深沉,丫头单纯,两人绝不是良配。
赵意欢知晓郑伯为难,但她今日一定要搭上陆淮左,故而撒起娇来:“求您了,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忍心看我单相思吗…”
“你这丫头,真是口无遮拦,这些话怎么好说出口,”郑伯皱眉,颇无奈地看着丫头,片刻后,摆摆手道,“也罢,我就搭个桥,回钱塘请我吃酒啊。”
“好嘞!”赵意欢喜笑颜开,旋即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朝顾风眨了下眼,一切尽在掌握中。
那边,陆淮左在叮嘱着手下人,却见刚刚大喊一声的姑娘朝着他走来,身边的是郑氏商队的老板。
撤下了手下人,陆淮左主动迎上前,拱手行礼道:“郑老板。”
“陆帮主,好久不见,不知老帮主近来身体可好,我做生意抽不开身,改日必携礼拜访。”郑伯和气道。
“老样子,多谢郑老板挂念,我一定转告家父,”陆淮左拱手客气道,旋即将目光投向他身旁的赵意欢,“这位…可是令爱…”
郑伯大笑道:“我无福,家中只有一个小儿,这是我老友的女儿,叫赵意欢,听闻陆帮主年少有为,特意来姑苏一趟。”
“郑老板过誉了。”陆淮左不再看她,又拱手行礼,当真是疏远到了骨子里。
托郑伯的福,赵意欢总算是能与陆淮左搭上话了,可这还不够,她脆生生地开口:“陆帮主,我初次来姑苏,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不知可否找您帮忙?”
郑伯低头看着身边的丫头,心里好笑极了,他怎么不知道这丫头还有两幅面孔,刚刚还很大方,怎么一到陆淮左面前就变得这么含蓄,莫不是真的看上了陆淮左…
“姑苏水乡,百姓敦厚,只要不靠近渡口,姑娘怕是遇不上什么难处。”陆淮左微笑,眼神却是探究锐利。
这都快把“别来招惹我”放到台面上来了,赵意欢咬牙,眸子如点墨般回望着陆淮左,嘴角同样扯出一个微笑来:“陆帮主这么自信,那我就放心了,我等独身在外的人最怕人生地不熟了,打扰陆帮主了。”
“年轻人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郑伯自认人老了,不愿掺和到年轻一辈中,但陆淮左这话说得绝了些,他也是有些不悦。
陆淮左淡淡一笑:“无意冒犯,近来不太平,淮左提醒一句,郑老板和赵姑娘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帮里还有事务要忙,告辞。”话毕,他旋即转身,抹额两端的系带随之在艳阳下透出不一样的黑。
郑伯沉眸,这世道确实不太平,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只想着给丫头和陆淮左牵线了,被丫头牵着鼻子走,忘了这一茬。
“丫头,听我的,赶紧离开姑苏。”郑伯厉声道。
赵意欢耸耸肩,皱起了八字眉,无奈道:“好,您也要快些回钱塘,若是可以,帮我向爹娘转告一声我一切都好。”
“哪还需要你一个小丫头忧心,我把这些货物搬下就走,老赵那边放心。”只当赵意欢听进去了,郑伯拍拍她的肩膀道。
可他哪里知道,赵意欢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叔伯眼下蹦跳的孩子了,她摇身一变,暗地里却是个游走于危险中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