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楼被官府的人查抄了,这是必然的事,对此赵意欢并没有太过惊讶,能被周岐越盯上,以至于落得个身死的结局,陆老板定当是罪大恶极。
但她显然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也没想到一个商人对权力有如此渴望。
次日一早,赵意欢带着整夜的疲惫,原是打算喝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就回去补觉的。
等待的间隙,小摊上的两个胡商操着一口流利的洛川话,“烟霞楼”、“拐卖”几个字眼立马引起了她的警觉。
烟霞楼的地下室内,官府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卖的少女,都是被调教要送去各个权贵的床上的。除此之外,地下室内还有几个巨大的药浴池,每个药浴池的上方都有一个烟道,官府的人派人爬上这个烟道,竟发现向上的烟道被分成无数个小管道,通向了烟霞楼的每一间包厢。据说,药浴池加热后的蒸汽可随管道输送到烟霞楼的每个角落,其功效不言而喻。
坐在一旁偷听的赵意欢饶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见过许多世面,也不由得黑起了脸。
她沉默不语,这陆老板和曹宇还真是一路货色,净干些恶心人的勾当,就这么了结了他们当真是便宜了他们。
胡辣汤也顾不得喝了,扔下几个铜板,赵意欢打算去趟烟霞楼,顺道再去趟陆宅。
小二刚端上来热腾腾的胡辣汤,眨眼之间,座位上的姑娘就没了人影儿。
烟霞楼外,一圈捕快将看热闹的百姓挡在了外面,大多是义愤填膺的、上了年纪的妇女。且不说烟霞楼勾的自家汉子夜不着家,单是拐卖少女也是她们容忍不了的,哪个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却要被人拐卖去,还要被迫学些勾引人的本事,陆老板若是还在世,怕是能被她们打个半死。
赵意欢站在外围,皱着眉抬头:此地不仅有百姓和捕快,周边房舍的墙头不知趴着多少伺机而动的刺客,这还是白日,若是在夜里,指不定还要增加几倍,看来昨夜周岐越放跑那两个刺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烟霞楼是进不去了,想来周岐越是知情的,墙头趴着的刺客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如是想着,赵意欢便不打算再去陆宅,那儿的刺客只会比这儿的人数更多。
还是回家吧,她一个外人参与终究是不妥,要是搅乱了人家的计划更是添乱。
…
赵意欢一进铺子后院就看见了在秋千上躺着的沈和堇,消沉至极,见她回来了也只是浅浅抬头看她一眼。
“你不待在陆宅,来我铺子干什么?”赵意欢皱眉,这家伙现在不应该寸步不离地守在陆小公子身边吗?
沈和堇小声道:“周岐越将我赶出来了。”
“他为何要这么做,你不是要守在陆小公子身边吗?”赵意欢疑惑,“府外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你不在,陆宅的防守力下降了一倍不止。”
“…”
移开眼,沈和堇坐起:“他自尽了…”
自尽!?
沈和堇此话一出,赵意欢嘴角抽了抽,脸色煞白,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陆小公子应当才十三岁,这般年纪当真自尽了?昨夜不是还说要守在他身边,半分差池也不准有吗?
“他留下了遗书,说是不耻于父亲的行为,也无脸苟活于世,”沈和堇失落道,“我就一个转头的功夫,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抹了脖。”
血液浸染了整张床铺,沈和堇一闭眼就能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半张遗书都被染红,上头的楷体还那么稚嫩,字迹的主人却已失了温度。
他们原是打算等这件事儿过去就将陆小公子送离洛川的,找个偏僻的县城,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
“陆小公子…他…这也算解脱了,不然以他的道德感,活着也是每日在煎熬中度过。”不知道说些什么,赵意欢一同坐在了秋千上。
十三岁的小儿都明白的道理,甚至为此祭出了性命赎罪,可有些人却不明白。陆老板为了金钱权力,丢了自己的性命,妻子的性命,孩子也自尽了,到头了,不仅没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一切。
原本心里就不顺,现下更是梗在心头,赵意欢沉下眸子,缓声道:“洛川再无烟霞楼,至少,你们救下了那些女子。”也不知道沈和堇知不知道那什么名单,她只得如此安慰他。
“唉…”沉默片刻后,沈和堇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虽还在摸索,但总是自信能将所有事都做得十全十美,这还是头一次被赶出来。”
赵意欢听着这话,知晓他情绪稍好了些,将手放到他肩上:“你年纪也不大,学的又快,以后机敏些别犯这种错误就成。”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铺子里也陆陆续续来了客人,赵意欢打着哈欠,困意上头,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今日天气不错,方竹将她的躺椅搬到了后院里,阳光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刺眼,反而暖洋洋的,她躺上去后就意识模糊了,沈和堇在一旁荡着秋千的吱呀声当真是很催眠的摇篮曲,她翻了一个身便彻底睡死过去。
陆小公子自尽,陆宅就好似炸开了锅,捕快们忙前忙后,将整个陆宅都翻了过来,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周岐越脸色十分难看,曹赟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手下人没什么发现,您看要不要去烟霞楼找找?”
将桌上的茶杯摔碎在地,周岐越的脸阴沉得不像话,厉声喝道:“没有发现?!你们连陆宅都搜不出些东西来,这么大一个烟霞楼是要搜到明年去吗!”
曹赟惶恐,紧握着横刀,只能吩咐下去,让手底下人搜得再仔细些。
乘风此时从烟霞楼回来,刚一入正厅便立马半跪在地上,拱手道:“公子,属下将烟霞楼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那份名单。”
曹赟怔愣,连烟霞楼也没有吗?
他们这几日忙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陆老板手中的一份名单,名单上头记载了他将烟霞楼调教的女子送去的权贵的名单,还有以烟霞楼为中介行贿赂之事的官员的名单。
陆老板和陆夫人都死了,他们将最后的希望放到了陆小公子身上,企图从他口中套出这份名单的下落或是线索。
可沈和堇没看住人,陆小公子自尽,陆宅和烟霞楼一无所获,这份最关键的名单不见踪影…
“都是一群废物!”周岐越喝道,一掌下去,红木桌案顷刻间断裂成两半,“好一个沈和堇,连人都看不住,有什么用!”
曹赟不敢出声,连手底下的捕快也都十分有默契地避开了大厅,他低着头,想着还不如跟着手底下人一起搜查,周岐越发起狠来,他还真怕被抓到提案司去。
乘风低着头,无措地开口:“公子,这怎么办。”
“怎么办?”周岐越冷笑一声,“给我封了烟霞楼和陆宅,尽快帮那几名被解救出来的女子找到家人。”
“是…”
陆宅外,墙头趴着的刺客不知何时离开了。
“沈和堇在哪?”周岐越眼里晦暗不明,摩挲着刀柄,偏头朝着曹赟问道。
曹赟答道:“沈公子没去烟霞楼,想来不是在岁安客栈就是在赵氏点心铺。”
赵氏点心铺?想到赵意欢,周岐越眉头舒展了些,但一想到沈和堇可能也在,眼神瞬间复杂,明明有胞妹,这人怎么总是往别的姑娘那儿钻。
…
上元四十四年三月初一,沸沸扬扬的烟霞楼一事总算有了结果。
烟霞楼被查封,洛川县奉命在一个月内将烟霞楼拆除,被解救出的女子都顺利找到了家人。
赵意欢和沈和欣特意在城门口送别沈和堇几人。
今天也是她学艺的第十四天了,不同于以往,她今夜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师父的力道不如从前。
不知如何开口,赵意欢眼角噙着泪,跪在船边,嗫嚅道:“师父…”
“你不用伤心,其实我没什么遗憾了,你的缚龙索学得不错,得了你这个便宜徒弟是我这一生也算有个善终。”
“丫头…”老头从怀里掏出个木盒子打开,颤颤巍巍地放到了赵意欢手里,“你看…”
一支没那么精细的牡丹样式木簪子躺在盒中。
“这是…”
老头半靠着,声音渐渐虚弱:“你别看我入了七杀门当了个刺客,其实小时候也是立志要当个石匠的,我手巧的很,这支木簪子漂亮吧。”
赵意欢抹去眼泪,扯出一个笑容来:“漂亮…”
“送你的…”老头也扯出一个笑容来,真正的,满足的笑容,“我没有儿女,不知道送些什么好,本来想给你打个银镯子的,但我早年确实没攒下什么银子,你不要嫌弃。”
一个瞎子,即使是个武艺高强的瞎子,要想亲手刻出一支精细的木簪子也不是件易事。
“我不嫌弃,簪子十分好看,我很喜欢…义父…”赵意欢流着泪,将这支木头簪子别到头上,他该是很想有个亲人的吧…
老头原本无神的双目似乎有了光彩。
“丫头,你给我立个坟吧,在对面那座山上,坟头朝着漠北的方向,就当是你的拜师礼了,”老头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完全不像几天前那么中气十足,就好似一夜间被吸走了魂魄,“我姓赛,叫赛坚,碑上刻赛瞎子就行。”
她的眼睛红肿,蓄满了泪水,旋即擦去道:“好,我不但给你立坟,还给你买顶好的棺材。”
“想我一生飘摇,没想到死前有了个干女儿,也算是上辈子积了德…”老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已无再多地力气坐直身子,骤然倒在了破船上,软垫之中,没了生气…
“师父走好…”泪水一滴一滴落下,赵意欢跪在地上,额头砸向石子地面,向这位相处了十几天的师父做了最后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