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渡森罗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来去兮（壹）

眼看伤口明明并未开始结痂。

恰此时，陆辰淼端着治伤舒痕的药进来，直接看见镜子前上身未着衣的肖长悦，心间一颤，但没有形于面上。肖长悦透过镜面瞧见陆辰淼的身影，大吃一惊，赶紧要从边上抓过里衣穿上。

陆辰淼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气氛，只道：“不必穿上了，我正要为你上药。”

肖长悦抓着里衣的手一僵，心想也是，可突然来这么一出，实在叫人绷不住面红心跳的，嘴里只应着是，一时间不敢回头直视陆辰淼。

后者拿起膏药，见他还愣在原地，故作淡定道：“你且趴到床上。”

“哦！嗯。”肖长悦才像启动某种开关似的，僵硬机械地步至床边趴下：“劳，劳烦陆少主了。”

陆辰淼眉尾稍挑，舀起一团膏药在血痕处轻轻涂抹：“阿悦，你我何时又变得这般生疏了？”

肖长悦一慌张，脑袋就不由自己转了，就像方才一样：“啊哦，我一时没过脑子，陆涯，可千万轻些涂，我怕疼。”

怕疼？陆辰淼愈发云里雾里，这大半年来，他俩风风雨雨，什么血腥、夺命的险境没经历过，但凡他在侧时，从未看出肖长悦对受伤，对伤痛有过丝毫畏惧，所受的伤，轻的重的应有尽有，也从未听肖长悦喊过一次疼。怎么这会，只是抹个伤药，就怕疼了。

他虽有些纳闷，可肖长悦如是说，他便如是信，原本准备涂抹的力道也放轻几分。

二人都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说不清。此刻，但凡陆辰淼稍稍前倾一点，就会发现肖长悦双手正紧紧抠着床单，不知是因膏药触碰的冰凉刺痛，还是心间控制不住的横冲直撞。

先前在洞窟幽暗看不清，眼下房中烛火明亮，为了看的更仔细，他还特意把一盏烛灯摆的很近，才算头一次看清楚肖长悦身上的伤势。

数不清的血痕在其白皙背面横七竖八的分布，大则近乎一尺，小则也有五寸，都是新伤，口子里还闪着血星。这还只是背面，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出半个手掌大的好皮肤，只能用遍体鳞伤触目惊心来形容。可想而知肖长悦被腥煌蟒缠绕时，如同千刀万剐的酷刑有多么痛彻心扉，但他依然将这浑身伤痛抛置脑后，一心为取蛇囊救他的命。

陆辰淼就这样看着，便好似自己也真切感受到这难耐灼痛。

“明明这么怕疼，干嘛次次都要铤而走险，为自己落下一身伤。”陆辰淼如鲠在喉，明明极力克制了，尾声还是难免稍颤。

“有些事情，我不去做，就怕没人去做啊。”肖长悦语调轻松，看似只是随口一说，却也是隐忍着满身狼藉故作轻松，因为陆辰淼清楚看见，肖长悦有薄肌可还是略显单薄的脊背，已经因膏药奏效而此起彼伏的刺痛析出一层冷汗。

陆辰淼忍不住指责：“你这好逞能的臭毛病，何时能改改。”

对于不喜欢的话锋，肖长悦总是我行我素地及时调转话茬：“诶陆涯，你服下了蛇囊汁液，现在感觉如何，毒解了吗？”

陆辰淼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腥煌蟒囊是以毒攻毒，以阳攻寒之计，过程虽痛苦了些，但熬过去了，见效极快，我已经全然没事了。”

“那便好。”肖长悦堵塞已久的心绪总算放下。

陆辰淼涂完背后每一道伤口，正准备让肖长悦翻个面，为他抹身前的，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才吸收完药膏没多久的道道血口，竟从下至上毫无征兆地自动愈合，连伤疤都全然抹平，直到肖长悦整个后背，犹如从未受过丁点创伤般完好光滑。

陆辰淼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了闭目凝神，再度睁开，上一瞬还历历在目的伤口，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不见了！

肖长悦看不见自己背后发生什么，只觉得浑身又开始瘙痒不断，忍不住想绕手到后背挠，陆辰淼将其一把抓住。

“陆涯，别说你这膏药真有效，才这么一会就开始结痂了，实在是痒，你放开我，我有分寸，就轻轻挠几下，不会把痂挠掉的！”肖长悦以为陆辰淼不想他破坏伤口，用力挣扎着：“要不你帮我挠挠也成啊。”

陆辰淼依旧面不改色捉着肖长悦不安分的手腕：“阿悦，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啊？我身上除了这些伤还能有什么东西？陆涯你在搞什么啊，快放开我，哎呀我真的痒透了受不了！”肖长悦感觉自己要抓狂了，当务之急，只想让这虫蚁爬行似的钻痒赶紧消失。

“快看看你身前。”陆辰淼提醒，又补充：“否则不放开你。”

纵使肖长悦在心里把陆辰淼骂了成千上万遍，也只能妥协地起身，朝自己前身一瞅，顿时愣住。不光后背，身前、四肢、拆开绷带，最令人发怵的肩胛贯穿伤，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两人一时间哑口无言，良久，肖长悦才木木开口：“陆涯，不过帮你取个蛇囊的功夫，我不会无意间练就什么，不死之身了吧...”

“从未听过诸如此类的事件。”陆辰淼认真回答。

不知是否幻听作祟，肖长悦觉着耳边有莫名的窸窣声，像有何物摩擦皮肤产生，紧接着一阵清亮还带点稚嫩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本就是不死之身，谈何练成。”

随后，余光闪过一道白线，飞窜至床前，化出一道人身。

十三四岁光景的少女，一身洁白衣裙，袖间裙摆皆有飘逸白羽装饰，耳根尖尖，眸呈浅银色，眉心还有一道银色泪滴状的仙钿。

粗略一看便知并非人类。

陆辰淼来不及为肖长悦穿衣，干脆拽起被褥将他裹的严严实实，并把人往身后拢了拢，才警惕道：“你是何人？”

这少女一见陆辰淼更是惊愕不已，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你你你，你你，穹，穹川神尊！”

说完就立即要下跪行神礼。

“等等，我并非苍神尊，我怎敢当！”陆辰淼吓了一跳。

少女还算叫得住，再次抬头看了几眼，就发现陆辰淼确实不是穹川，满眼激动紧张转为疑惑：“奇怪，好像确是长得有所不同，可这气质却极为相似，也难怪我方才那乍一眼，以为真是苍神尊再世。”

她说完又转而看向肖长悦，看仔细了，继而双目一亮，才消失不久的兴奋又一次席卷满脸，张开好似翼膀的衣袖，不顾陆辰淼冷若寒霜的虎视眈眈，就要飞扑上去，嘴里还不住喊着：

“这下我绝不会看错，袭应神尊！小缈终于又见到您了！小缈想死您了。都怪小缈贪睡，竟搞不清睡了多久，没想到醒来还能见到神尊您，还是完好无损的神尊大人！”

眼见这自称小缈的少女鸟雀似的叽叽喳喳扑过来，陆辰淼自然不会让这来路不明的非人物种靠近肖长悦，管她是仙是妖，天潋一横，剑锋并未出窍，滚滚森冷的青光就慑得少女瞬间定格，呼喊声戛然而止。

这剑气，也是熟悉的味道。

肖长悦倒觉得这突然出现的少女甚是有趣，忍不住笑出声：“小缈？”

少女脑袋木鱼似的狂点。

“是谁？我从未认识有叫小缈的姑娘，还有，你恐怕认错我了，我确实长得尤其似他，但我并非长离焰神。”

小缈顿感五雷轰顶，他自从迷迷糊糊醒来，就循着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钻到肖长悦身上，那分明就是她袭应神尊的气息，她怎么可能认错。

还是说她睡了太久，嗅觉退化了？小缈陷入自我怀疑。不对，即便眼前之人真的不是她的袭应神尊，女孩还是从他的话中听出端倪，她自开口起称的都是“袭应神尊”，而对方知道，袭应神尊便是长离焰神的，还承认自己与他长得相似。

“你见过袭应神尊？”如此种种，就只能用这一个可能性解释。

肖长悦正欲开口，陆辰淼的天潋立即更往前横了横，逼的小缈又后退几步。

“来路不明者，不可信，自然无可奉告。”陆辰淼似镀了层霜的眼底映着凛冽腾腾的青光。小缈却一瞬间看出神了，嘴里喃喃：“像，真像啊...”

肖长悦手肘捅捅陆辰淼腰间，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的你又忘了，别总绷着副时刻要把人斩了的脸，人家小姑娘那样，想来对我们没什么恶意，还是先好好问清楚状况再说。”

肖长悦真就像陆辰淼的驱寒炉，三言两语就能把后者捂化，陆辰淼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袅袅寒气，肉眼可见地收了回去。

“你说你叫小缈，看样子并非人类，你从何而来，真身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跟你的袭应神尊又是什么关系？回答完这些问题，并能充分证明句句属实，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等价交换，基本常识，小缈姑娘能够理解吧。”

“成交。”为了找到袭应神尊，小缈稍作思索，爽快答应了：“我全名依缈，小缈是袭应神尊唤我的昵称，原是无妄林一条普通的小白蛇，因长久生活在袭应神尊浓郁的神晖之下，逐渐孕育出一双覆满白羽的翼膀。直到被神尊发现，他非但没怪罪我偷汲神晖，还夸我是百年难遇的仙苗，我才知道，不是所有物种都能承受神晖的热烈，练就灵兽之躯的。神尊为我取名羽蛇依缈，此后还助我练就人身。可是，后来神尊遭奸人设计，无妄林也逐渐被邪气侵蚀，林中所有物种灵兽都沦为残暴的魔兽，就连我也不例外...”

原是如此，这样，无妄林为何从往昔金辉熠熠到如今的夺命黑渊，就说得通了。

“不论怎么说，二位也算依缈的大恩人。若非你们杀死腥煌蟒，挖出蛇囊，我也不得脱离邪气控制，恢复本身，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到袭应神尊。”

此言一出，肖长悦和陆辰淼相视一眼，皆是恍然大悟，如是说，依缈会突然出现在此就不奇怪了。

“如二位此时所想，腥煌蟒就是我遭邪气侵蚀后变异成魔兽的样子，蛇囊就是我的金丹，是储存邪气的场所。依缈知道，你们来取蛇囊是为了解毒，也正因你们挖出蛇囊，邪气消散，我才能够恢复神智。身为灵兽，我本有两颗金丹，其中一颗早在十数年前就被取走，幸好还剩一颗，能用来救大恩人的命。”依缈说着，眉间仍有疑惑盘旋：“只是想来，我当时刚清醒过来，整个人还晕乎乎的，只记得我是嗅着袭应神尊的气息钻进了一处温热里。我确定以及肯定，袭应神尊，绝对就在那个洞窟里！”

肖长悦嘴角轻抽：“你所谓的一处温柔，恐怕就是我的衣服里吧。”

“嘿嘿，实在抱歉，但我不是把你的伤都治好了嘛，也算对你的报答。可是袭应神尊的气息，明明数你身上最浓，”依缈不好意思地挠头，继而迫不及待两眼放光：“好了，我已经把你们想知道的老老实实坦白了，这下总能告诉我，袭应神尊究竟在哪了吧。”

这回，连陆辰淼都不禁侧头凝视肖长悦，跟依缈同样期许肖长悦的答案。

肖长悦也不卖关子，可接下来的答案，比卖了关子也好不到哪去，他分别瞅了瞅一左一右盯着自己的四道目光，尴尬笑了笑：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长离焰神，其实在我的识海里...”

“啊啊啊？！”

不出所料，紧随而来的是一顿振聋发聩的惊叫，少女尖锐的声音如同无形利箭，穿梭地整座房屋都颤三颤。好在肖长悦和陆辰淼都有先见之明，提前在耳中蒙上玄力护障。

要说陆辰淼，吃惊程度不比依缈小，因习惯于将强烈情绪隐藏面皮之下，没有表露出多少。所以眼下场面看上去，只有依缈依一人晴天霹雳般地抓狂。

“荒谬，太荒谬了！堂堂袭应神尊，识海比天高比海阔，岂是你一个小小玄修就能容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千万别是编了慌骗我！”依缈从未听过如此荒唐之事。

陆辰淼也不敢立即相信，神明识海融入凡界玄修的识海，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笑而过的事。肖长悦天赋再高，识海也不至于大过神明，他虽爱开玩笑，陆辰淼也清楚他的分寸，不会开这样夸张到无法无天的玩笑。

“阿悦，你所言属实？”陆辰淼蹙眉疑问。

肖长悦心叫冤枉：“喂，陆涯你了解我的，我没必要开这样的玩笑。”

陆辰淼当然愿意相信肖长悦，可毕竟事关重大，他心中还是如千军万马动荡不安。

“不行。”依缈咬紧牙关，好像在心中做了一番尤其重大的决定，卷起袖子，任重道远地朝肖长悦大步跨去：“有没有在开玩笑，把天灵盖掀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肖长悦感觉身前有道阴影兜头而来，依缈明明只是个身高五尺左右的小姑娘，朝肖长悦走来的气势，一下好似原地拔高两丈。

“小缈，住手！”

肖长悦一愣，识海里想起并非来自他神识的声音，不过他认得这阵音色，是袭应。

他赶紧大喊：“小缈，你袭应神尊在我识海里发话了，叫你住手！”

依缈已经走到床榻边，如暴怒的恶犬硬闯横在身前的天潋剑，闻言仅愣一瞬，继而变本加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嘛，我又见不着你的识海，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就是说啊，你又看不到我识海，怎么肯定我就是在骗你？”

争吵声、依缈同陆辰淼和天潋较劲时的喘息声、天潋青光翻滚的嗡鸣声此起彼伏，若浪涛翻滚，整间房里场面一度难以控制。

直到一圈炽烈的玄力波动自肖长悦眉间朝四周迸发扩散，烫气抚过依缈和陆辰淼僵持不歇之间，陆辰淼眼疾手快，及时收力，依缈则在错愕与惊喜中被呼出去老远。

陆辰淼立即看向肖长悦，只见他一顿眼球滚烫酸疼干涸后，镀上一层烈焰耀阳似的赤光，眉心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代表长离的炽羽神钿，部分发簇隐隐呈现暗红，玄力波动扩散开猎猎火风，即便只穿着洁白单薄的里衣，也掩盖不住充斥整座屋内的盎然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