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深见陆懋神态有所松动,“陆柏珩,你我相交二十余年,我又如何不知你所思所虑,你在外时间多已,却不明白我的难处。”
随后他又为自己辩解道,“我知道,天下俊才为我所用,只在于我如何甄别应用。所以啊,西厂于我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他完成了他的使命,自然便是他消散的时候,不过三五年的时间罢了。”
万安等人的存在也是一样!
“皇上,你受天下万民供养,所以你就必须成为圣人。但是,二哥,我想帮你,我从来都是站在你的身边的那个人!”
陆懋恳切劝道,“所以不管我是身为你的兄弟,还是臣子,我在任何时候都支持二哥去做任何决定,即便是我认为错的!”
“可是二哥,便不为君王,一个人在此世间活着,我们都该时时明察自己,保持觉知世事洞明,为何?洞然未有所知之时,失其神智,则受制于人!”
李自深低垂下君王这颗沉重的脑袋,徒然张着嘴,却嘶哑着嗓音,喃喃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不应被恐惧和逃避所控制,作出了无知莽撞之事,还认为自己理由正当!
即便就是如此,我们也应觉察到自己的无知、恐惧、逃避,这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当你你意识到问题之所在,那么解决它便指日可待。
陆懋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全天下只剩下我,还能告诉你这些,我便得告诉你这些。”
陆懋苦涩低沉的声音,却掷地有声,让李自深清醒。
李自深黯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陆柏珩,能格我心之非,惟你一人尔!你说得很对,君王不该因私欲、好恶为所欲为,那是昏君所为!但,此次我非这般做不可,我有我的理由,不过你也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付得起代价。”
陆懋目光灼灼盯着他,“那皇上,便尽管去做,我永远在你身后!”
李自深望向他,笑了,他仰躺于座,随即又从容散漫开口笑言道,“那你何时打算与那小姑娘成亲?那个小姑娘倒是十分有趣,配你也算绰绰有余!”
陆懋挑眉,“嗯”的一声,回答道,“看她吧。”
李自深“哈哈”大笑道,“怎么?那个小姑娘不愿意嫁你?既然喜欢那姑娘,便就娶了有如何?”
“何必做强迫他人之事,那样她又怎会开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做让她开心之事?”
李自深看着他,“你说得对!”确实该做让喜欢的人开心之事才对。
随后他又笑着言道,“我倒是说呢,偏帮着那个吴哲,还命人在他流放的路上多加看顾,原来是你泰山大人!叱,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陆懋薄唇勾起,坐于榻上,慵懒地摆弄起棋盘,摆起一盘棋局,“我确实徇私,无可辩解。”
李自深这下捉住他的把柄了,势要把方才被陆懋讽刺挖苦、教训责骂的难堪还给他!指着他,嗤笑道,“那小姑娘今年才几岁?可还是你晚辈!你要不要脸?”
陆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笑了笑,拿起白子下起棋子来,“你是皇上必须做圣人,但我又不是!”
李自深又哈哈两声,“你倒是不知羞愧!哎,不是,你们不是还有着亲戚辈份?如何成亲!”
陆懋挑了挑眉,无语地望着他,“曲阳吴家那边与吴哲已无承嗣关系,他归了本家,现不过是曲阳吴家出了五服的旁系亲戚罢了。”
“你安排地倒是周全,那你怎的还让你岳父大人流放千里十年?”
“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无论是谁!”
李自深自己乐了一会,才坐到他对面,瞄了眼棋盘,情不自禁地也拾起手边的白棋子,下在棋局上。
“嗯,她外祖父是林道远吧?倒也恰好,我前一段时日还想起他来,这些年也着实是亏待他了,正打算诏他回国子监呢!
想来,这几年他年年拿着朕的俸禄,却在家中闲适安逸,哪儿有这等好事,这可不成,该回来了!”
陆懋眼眸深沉,望向李自深,然后一颗白棋打入他的腹地,“皇上,这是打算启用他们?”
他们?李自深捻棋,陷入沉思中,“也该……不,再等朕走完最后一局棋,且再等等!”
陆懋眉头微挑,点了点头。
李自深落下白棋,“你早些预备着成亲吧!朕可要好好赏你新夫人些稀罕东西才成,她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竟能收了你这尊大佛。”
陆懋停下手中的棋子,此时才显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我倒是想。”
是啊,那个小丫头,就似一枝盛放的桃花般踩着春色而来,夭娆如画,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不叫人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掠夺了那一刻间的呼吸和心跳,竟叫人初见欢喜,寤寐思服,便旁生出一丝占有的贪念。
陆懋微笑了笑,摇了摇头,才把手中的棋子下到棋盘。
“其实你这样,我倒实在是很高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里充满了煞气,就像是要颠覆了世间一样!可再见你时,偏偏又生出一副满身浩然正气,满嘴都是什么为君之道、江山社稷。”
李自深嗤笑了他一番,接着在棋盘上下了一子,边笑着言道,“可惜我是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你为人啊看似温和有礼,实则最是凉薄冷漠,若不是王阿嬷的遗言,你才懒得理英国公府什么千秋大业!”
“只是今日,唯独今日我居然在你脸上看到了一丝人的温度,这倒是你的十分运气。”
“嗯。”陆懋不甚在意的撇了一眼皇帝,仍正坐着,眼睛盯着棋局,手上拿着一颗棋子思索着!
“嗯个屁!”
“是,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抱一二!”然后下了一子,吃了皇帝一片棋子,丧失了那片腹地!
李自深看了看自己棋盘上的领地失了一大片,气得跳脚,“放屁!你给我滚蛋!”
陆懋挑了挑眉,淡然放下棋子,起身拱手,“臣告退”
李自深瞪了一眼阴险的陆懋,“回来,棋还没有下完!”
陆懋嘴角上扬,“棋已经下完了,皇上你输了!”
李自深看了一眼棋局,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陆懋,
“滚,滚,滚!”
“微臣告退!”
“你等着,你大婚时,朕一定送你一份大礼!”说完,李自深还朝陆懋阴险地笑了起来。
陆懋可有可无般道,“谢主隆恩!”他想了想,又道:“皇上,下次再召见她,请先告知微臣!”
李自深眯起了眼前,哼哼了两声,“知道了!对了,柏珩,昨日……伤得可重?身子无大碍吧?
陆懋冷然启唇,“无妨。”
“刺杀之事,我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陆懋打断他的话,“二哥,我知道!你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李自深抬头望他,“哎,是岁数大了的缘故吗?怎的她现在越来越会无理取闹了!民间妇人不是都会有这样的一个情况,不管平日里多温柔可亲的人儿,到了四五十这个阶段,便是十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只想朝丈夫打杀性子。”
李自深说这上头,是拦都拦不住,随后进殿给陆懋奉茶的保敏,此刻是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或者是耳聋眼瞎也好,他僵硬着身躯给陆懋恭敬的递上茶盏。
皇上啊皇上,你可悠着点说话!这人,可是在外头听着呢,可他却不敢告知皇上,因为殿外之人不许啊!
陆懋接过茶盏,悠闲地饮了一口,“你说这样的话,回头她知道了,更生气,你便再不要想安生。”
李自深嘴角一僵,“呃……这话要不算是你说的,反正她都要杀你了,不怕多这一条是吧!保敏,你说是吧?”
保敏也僵住,“呃……”
陆懋很是淡然,又饮了一口茶,“她会知道的。”
“哎,罢了罢了,闹吧闹吧,一辈子了还能怎样?”李自深见陆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甚是无奈,真心希望他也有这一日才好呢!
李自深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今天叹气的次数真是比以往一年加起来的都多。
随后又嗤笑一声,“我也不知该与你说什么,都显得尴尬,你就看在自小她看着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吧!”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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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懋的脚方才踏出乾清宫的大门,却看见了万珍似乎已然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样子。
万珍推开拥在身旁的侍女们,又挥开陪侍在陆懋傍边的保敏,“滚远些。”
保敏往后退了一步,恭敬答道,“是,娘娘。”
侍女、宫人、太监、侍卫也皆往后退到阶下一射之地,
万珍珠钗轻晃地走到陆懋的跟前。
陆懋双眼空寡,微微躬身拱手,以作请安,“微臣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万珍定定地盯着他,“是我要杀你!”
众人听了万珍此言,皆僵直着身子,低垂着脑袋,佯作眼瞎耳聋,不听不语。
陆懋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答道,“珍姐,我知道。”
四周皆静默无言。
万珍的眼眸中却似有万言在流转,一瞬之间,却又敛起眼俭,“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对吗?”
“知道,可是珍姐不该拿自身冒险,二哥会生气的,您知道您在二哥心中的位置有多重!”
一声嗤笑,万珍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你二哥早就不是你以前的那个二哥了!”
随后她昂首向前,领着一群侍女宫人,洒然进殿,连通报一声都不必。
有什么好说的,他那么聪明,必然比她还早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万珍跨步越过门槛,进了乾清殿,见了李自深,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