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娘子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今日遇到的会是周亭山,上午才同他吵了架,现在又要求他,何娘子低不下头。
但低不下头也得低,妹妹还在身后等着,现在天冷,风跟刀子一样刮在人身上,她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同他耗。
她微垂着头,心中别扭,语气僵硬,“今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但家妹与此事无关,她现在身体不适,耽误不得,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能让我们过去。”
周亭山垂头看她,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何娘子小巧纤细的下巴,还有她绷得直直的嘴唇。
她心中现在肯定是不情愿的,周亭山想。
他扯了扯缰绳,马儿便熟练地绕过她。
何娘子急了,追上去,“周大人?”
周亭山置若罔闻。
“周亭山!”
周亭山的背影一顿。
何娘子跑上去,拦在他的马前,微喘着气,脸颊都涨红了,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气的。
“周亭山,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你就冲我来,你要是把气撒到我妹妹身上,耽误她治病,我……”
“你就撞死在府衙门口?”周亭山凉凉接话。
何娘子一噎,她的词被周亭山抢了,但她不愿露怯,放狠话道,“那我就决不让你好过。”
她的话如同拳头打到棉花上,一点威胁力都没有,周亭山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吓唬小孩子的把戏,对他根本没用。
周亭山再次绕过她,何娘子这下真急了,“周亭山!”
若是因为自己,周亭山不愿意放她们进去,那何娘子真的会自责的要死。
几个守卫看着周亭山骑马过来,立刻收起了吃瓜的心思,忙站得整齐严肃,朝周亭山拱手道,“大人!”
周亭山嗯了一声,淡声道,“你们继续在这里守着,这几个人我先带走。”
“是!”
周亭山骑着马往城中去,何娘子还在愣神,身后的王大爷赶着牛车过来,唤道,“何娘子,大人开口了,咱们就随他一起去吧。”
等坐到牛车上时,何娘子还有种不真实感,她看着马上那个沉稳的身影,心中忐忑。
他不是一向很令人讨厌吗?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竟然真的肯放行。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她何娘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今日帮了她,改日何娘子会还了他这份情谊。
王大爷赶着牛车,小声问何娘子,“你认识这个大人?”
何娘子,“算不上认识,就是打过几次照面。”
“那挺好,好好跟他相处,以后能帮不少忙呢!”
何娘子讷讷点头。
深夜,街上冷冷清清,周亭山带着他们几个来到城中最大的一处医馆前,此刻医馆早已关门,何娘子跳下牛车,率先上去拍门,喊道,“有人吗?我们这有个病人,能不能开一下门?”
里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须臾便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把门打开了,探出头道,“谁不舒服?”
何娘子往旁边侧了一下,露出身后的何明月来。
男子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将门完全打开,“进来吧。”
何明月坐在凳子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搭在桌上,那男子搭了片丝帕在她手腕上,细细把脉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姑娘不仅仅是风寒吧?身上可还有其他不适?”
何明月细声细气回答,“心口处有一点闷,别的并没有什么。但我自打出生后便有这个毛病了,今日不适,可是跟这个有关?”
男子面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露出歉疚的神色来,“抱歉姑娘,在下才疏学浅,号不准脉,这样吧,姑娘先忍一忍,我去请我师傅下来,他老人家经验丰富,说不准能看出姑娘的病症来。”
何明月点头,“有劳了。”
“无事。”
那年轻男子说完,便噔噔噔地跑上楼梯,何娘子在旁边听到他说得话,一颗心又揪起来。
她们刚来济阳城时,何明月也犯过一次病,那时候母亲还在世,慌忙带着何明月到济阳城中来看,何娘子记得,当时便是这个年轻男子给何明月号得脉。
一晃两年过去了,当初为她诊治过的大夫却突然对她的病症拿不准了,这是不是说明……
或许是看出了何娘子面上的担忧之色,何明月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来,安抚道,“姐姐,我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用担心。”
何娘子心中担忧,但不想让妹妹知道,她摸了摸何明月的头,扯出一个笑容来,“嗯,我们明月是个有福气的,姐姐相信你会平安无事的。”
周亭山站在一旁,自然将这两姐妹的举动都尽收眼底,他看着何娘子对着何明月温柔的样子,心底的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强烈了一些。
过了会儿,楼梯上又响起动静,几人都抬头向上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他走到桌子前,问何明月,“就是你不舒服?”
何明月点头。
老者伸手给她号脉,过了会儿,才收回手,长长吐出一口气。
“怎么样?大夫?我妹妹的病严重吗?”何娘子急忙问。
老者看了何娘子一眼,提笔在纸上慢慢写着什么,不紧不慢道,“她是受寒引起的高热,对常人来说没什么问题,但你妹妹有心疾,治疗起来就会麻烦一点。我先给她开副方子吃吃,把体内的热褪下去,但是她的心疾已经很久了,在体内积攒多年,我也没办法。”
他停笔,将手中的方子递给身后的年轻男人,道,“先按着这个方子抓药吧。”
男子称“是”,拿着方子端详了片刻,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拿着方子往药柜面前去了。
何娘子又问,“那济阳城有其他擅长治心疾的吗?只要能治好我妹妹的病,多少钱都行。”
何明月扯了扯她的袖子,唤道,“姐姐……”
为了她的病,姐姐已经很辛苦了,何明月怎么还敢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拖累她。
早有大夫说她长不大,何明月早就不抱希望了,反正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已经是赚了。
何娘子却没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期盼地盯着大夫。
“擅长治疗心疾的?”老者想了一下,“还真有一个,此人名叫杨春生,从医三十余载,最是擅长这个。”
周亭山本来站在药柜前,看着那年轻男子抓药,听到这话却眼睫微动。
何娘子问,“他在哪?”
“他啊……”老者看着门外,黑夜茫茫,叹道,“他早就死了。”
何娘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治好她妹妹的病,却冷不防地听说人已经死了,心中怎么能不失落。
老者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失落一般,接着叹道,“说起来,此人还曾经在这药济堂做过一段时间呢。”
那时候他俩都是药济堂的大夫,但杨春生医术好,尤其善治心疾,城中不少病人都上门求治,甚至连城中的王富商也亲自上门,只为求他救一救自己的老母。
他那时嫉妒杨春生,还曾在他的茶水中放了巴豆,害的那天杨春生跑了无数次厕所,没能去王富商的家里。
可惜他动作不干净,被医馆里和杨春生交好的大夫给抓住,告诉了杨春生。
老者还记得当初杨春生怎么回答的,那时杨春生听完后哈哈一笑,似乎是不甚在意一般,道,“那还得感谢冷兄了,我正好最近吃得差了,如厕有些费劲呢。”
冷兄便是老者了。
后来杨春生死了,和他交好的大夫也离开了。这么大一个药济堂,最后的老大夫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想到往事,冷大夫面上露出一丝惆怅,他缓步走上楼梯,边走边叹,“可惜啊!可惜……”
不知道是在可惜故人,还是那回不去的青葱年少。
*
年轻男子抓了药,又亲自去厨房中煎药,何娘子便陪在何明月身边。
天色太晚,几人觉得现在回去也不方便,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索性医馆里也能住人,年轻男子便给何明月找了一个卧房,让她睡进去。
何娘子喂何明月吃了药,看着她躺在床榻上,叹道,“刚刚,你扯我的袖子,是不是想说你不治了。”
何明月闭着的睫毛微微颤动,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刚刚姐姐没说,她还以为她没注意到此事,没想到,姐姐心中都清楚。
何娘子心中便酸楚起来,“那你这次受寒,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看着何明月苍白的面容,她狠下心,问,“之前你受寒,我给你抓的药,你是真的吃下去了吗?”
刚刚来得路上她便觉得有些不对,何明月虽说有心疾,但这么多年,一直吃着药,几乎没有犯过,上次犯病,还是她们长途跋涉,到济阳城的时候。
但两年过去了,何明月一直有在好好服药,怎么会突然犯病呢?何娘子素日里最疼惜她,家无事是不舍得她做的,所以今日偶然见她发病,真是吓得不轻。
何明月没说话,过了很久,才从眼皮下缓缓流出一滴泪。
前段时间,姐姐为了挣钱早早地便去城中卖酥饼,何明月便在家中等她。
她躺在床上,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自己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心中怎么能不难受呢。况且在这样寒冷地冬日,她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姐姐却需要外出挣钱,顶着寒风,还吃不好。
而姐姐本该不必如此的。如果没有自己,凭她那一手好厨艺,便能养活住自己,再寻个好婆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可因为自己,姐姐早就到成婚的年龄了,却还一直没说亲,早些年曾有媒婆想给姐姐说媒,但姐姐说她成婚后是要把自己给带走的,后来就没了音信了。
都是自己这个废物,是她拖累了姐姐。
如果不是自己生病,如果她不用吃药,姐姐就不用再这么辛苦。
那天晚上,何明月坐在门口等着姐姐回来,当她看到姐姐披着夜色赶回来,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看到她走了一天的路而磨破的鞋子,那一瞬间,何明月下定决心要替姐姐解决掉这个负担。
见何明月没说话,何娘子便什么都明白了,她泣不成声,伸手拍着她身旁的被褥,道,“你糊涂啊!”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要是你没了,你让姐姐一个人该怎么办呢?爹娘都离开我了,难道现在你也要离开吗?”
耳旁是姐姐的哭泣声,何明月也流下泪来。长这么大,姐姐哭得时候很少,她性格泼辣蛮横,遇事从来不受委屈,所以基本没掉过眼泪。可现在姐姐的哭泣声响在耳边,一滴滴的泪流下来,好像砸在了何明月心上。
是啊,她想走如此简单,可那时天大地大,姐姐一个人该怎么办呢?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她还没有给姐姐找到合适的婆家,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何明月睁开眼,抱住姐姐的肩膀,哭道,“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吃药,好好活下去,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这么多年,姐妹俩在一起的时候,何明月看到姐姐为了自己和那些骂自己病秧子的人吵架,看到姐姐面对困难时永远撑在她前面,便觉得姐姐没了她一定会活得很好。
但当她抱住姐姐的时候,才发现一向坚强的姐姐竟然如此瘦弱。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