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明月睡了之后,何娘子才慢慢走出房间,夜已经很深了,王大爷的身体熬不住,也早早地让男子给自己找了个床睡去了。
好在医馆里经常会有留宿的客人,床是不缺的。
此刻诺大的药堂里,周亭山站在药柜前,似乎在看着桌上称药用的小秤砣发呆。
“那是医馆用来称药材的。”何娘子走上去,没话找话道。
周亭山转过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我自然知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
何娘子咬唇,迎着他的目光,屈膝给他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大人放我们进城。”
何娘子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虽然她和周亭山之间发生过两次不愉快,可他今日既然没有多加为难她,让她能顺利的给妹妹治病,便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至于其他的,那就再另算了。
何娘子知道,虽然她嘴上说得厉害,但今日若真换了那种小肚鸡肠的人,非不让她们过去,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周亭山淡道,“不必,你是你,你妹妹是你妹妹,我纵然不喜欢你,却也不会迁怒到一个无辜人身上。”
周亭山说得是实话,虽然他自小失了双亲,情感淡薄,但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愿意作弄别人的生命。
更何况,他身在这个位置,本就有保护一方百姓平安之责,所以今日即便不是何明月,便是换成何娘子,周亭山也会放她进城。
何娘子眼睫微动,听到他这么说,倒是隐隐松了一口气。她虽然和周亭山没打过几次交道,但却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他说换成别人他也会这样做,那他就真的会这样做。
何娘子直起身,目光落在周亭山大氅上。
今日周亭山还是上午那身打扮,靛蓝色缂丝云纹锦圆领长袍,外面披了一个竹青色的刻丝鹤氅。
此刻灯火下,何娘子注意到那大氅似乎有些微微开线。何娘子想着,他一个大男人,说不定不会这些手艺活,既然他今日帮了自己的忙,倒不如给他将衣服缝上,也算是还了他的人情。
她想得太过出神,没注意到周亭山轻皱眉头,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周亭山道,“你在看什么?”
何娘子慌忙回神,纵使她不拘礼节,也觉得一个小女子在外面盯着一个男子久看是很失礼的一件事情。
但人情还是要还的,她伸手指了指,犹豫道,“周大人,你衣服开线了。”
周亭山皱眉,顺着她指得地方看去,果然见到衣缝处有微微开线。
这件披风是他当初从京城里带过来的,一直没机会穿,但今晚实在太冷,他又要去外面,才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
周亭山正在考虑着回去之后让周照找个绣娘缝补一下,便听到何娘子说,“周大人如果不介意,我来给你补吧。”
见周亭山奇怪地看着自己,何娘子慌忙道,“大人放心,我从小便缝我妹妹的衣服,手艺不差的,定能给大人补得看不出痕迹。”
见周亭山没有应答,她又道,“今天大人帮了我,小女子没什么企图,只是想为大人做点事情,如果大人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改天我请大人吃饭也是一样的。”
周亭山确实不愿意,他有个毛病,自小不习惯被人碰他东西,更别说衣物之类的了,交给专门的绣娘倒还没问题,但交给其他人……
但看何娘子这个架势,是要他在补衣服和吃饭中选一样的,这人是个爱财如命的,周亭山若是花了她的银子,更不知道这女子会疯癫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周亭山也不愿意吃她的饭。
他和何娘子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今日出了这个大门,日后便再也碰不上了。
可“改日请他吃饭”便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又续上,周亭山不想和她再有什么瓜葛,于是解下了身上的大氅,递到她手中道,“劳烦你了。”
何娘子看他犹豫了这么久,以为他是不情愿的,没想到真的会愿意让自己给他缝衣服,连忙抬头朝周亭山笑着保证道,“大人放心,我一定给你缝得漂漂亮亮的。”
外面是无边黑夜,寒风簌簌,屋内温暖如春,灯火晃动,小娘子仰着脸,笑容比太阳还要明媚几分,说着最普通的话,却无端的让人心动。
一个人,一辈子,求得也不过饿了有人做饭,衣服坏了有人补,周亭山孤寂了一辈子,在这间陌生的医馆中,却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
他撇开眼睛,按捺住心底的一点悸动,看着外面漆黑的长夜,淡淡地“嗯”了一声。
医馆中的年轻男子还没睡,何娘子忙给他借了阵线,将衣服拿到烛火下,穿上线头,一点点地缝补起来。
她说得没错,她确实有一门好手艺,原本裂开了个口子的大氅被一点点的用线缝起来,且丝毫看不到补的痕迹。
何娘子咬掉线头,将衣服递给他,道,“大人,补好了,你试一下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周亭山接过,他刚刚是看着何娘子补的,自然知道没什么问题,他双手将大氅抖开,慢条斯理地系到了脖子上。
他身材本就高挺,此刻乌发束起,更显得眉眼深邃,五官立体起来。
何娘子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又赞叹了一句,“脾气暂且不说,但样貌绝对是她见到的人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见周亭山身后的衣服似乎有些褶皱,何娘子将针别到自己腰间,小步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帮他把衣服抚平。
周亭山没料到她的动作,身子有微微的僵硬,偏偏身后的人还不知道,一双小手在他身后乱拍。
不知道突然碰到了哪儿,周亭山突然“嘶”了一声。
何娘子不解,“周大人,你怎么了?”
要不是看她她一双澄澈的眼中满是好奇,周亭山真的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
他冷声道,“这不是应该问姑娘你吗?”
见何娘子还是不明白,他勾唇提醒道,“除了你,还会有谁会趴在背上咬我?”
他这么一说,何娘子便想起来了,当时她气昏了头,周亭山那时抓得她的手很痛,她不愿意让他好过,才反击了回去。
原来是自己弄得,何娘子讪笑,那时她也没想到今天晚上她便会有求于人,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伸手,“周大人现在还疼吗?要不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何娘子说这话时没想太多,既然伤口是她弄出来的,那她给周亭山涂点药不就好了。
周亭山后退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得手,今天让何娘子碰了他的衣服,已经是他忍耐的最大极限了。
他的脸皮可没有那么厚,能坦然自若地在陌生女子面前脱掉上衣。
看他抵触,何娘子尴尬地把手缩回来,讪笑道,“那好吧。”
既然人已经诊治过了,此处便没有他的事情了,周亭山不愿意在这里久待,便道,“我先走了。”
何娘子点头,送他到门外,看着人翻身上马,叮嘱道,“夜里风大,周大人一路小心。”
马儿奔跑起来,踏入无边长夜,周亭山没有回应,青色大氅被风吹得鼓起,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第二日,天微微亮的时候,何娘子一行人便乘着牛车回去了。
在家陪了何明月几天,看着她吃完药,气色也一点点地好起来,何娘子便又琢磨起做生意来。
上次卖菜不太顺利,何娘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卖酥饼。
这几日倒是没再下雪了,反而出了太阳,薄薄的日光穿过云层,倒给人几分希望。
何娘子起了个大早,照例是给妹妹煎了药,托王大娘照顾她。
自从那夜姐妹俩在医馆说开之后,何明月也开始认真吃药了,昨日还起来帮何娘子浇了菜,倒是没有以前那副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地样子了。
何娘子一早便去了城里,上次她吃了教训,这次没再步行,而是改为坐王大爷的牛车过去。
“何娘子,明月的病咋样啦?”见何娘子走过来,王大爷赶忙问道。
“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娘子笑笑,“上次多亏了大爷你帮忙。”
王大爷挥挥手,不甚在意道,“小事小事。”
上次何娘子回去之后,为了感谢王大爷那日深夜送她们去城里,摘了一篮子的菜送给王大爷。
王大爷起初还推辞不要,后来见何娘子执意相送,只能勉强收下了。
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很快便到了济阳城中。
今日到的比上次早了一点,出摊的人还没这么多,何娘子找到一处空闲的摊位,忙将酥饼摆上去了。
上次罚了两百文,回去后她便把济阳城的规矩从别人那里打听了一番,现在是烂熟于心。
比如济阳城中不准为了揽客大肆降价,也不准卖的东西比其他市价高出太多,只能在市价上下波动。
但波动情况又有所不同,钗环首饰这些利润大的,可以比市价高出三十文左右,但如果是蔬菜、香油这类民生用品,只能比市价高出五文左右。
这样一方面保证了商户的利益,另一方面又约束了商户,防止他们为了大肆谋取利益,而让百姓买不起东西。
得知规定是周亭山定得之后,何娘子还震惊了一下。
上次周亭山罚了她两百文,她很是不甘心,但之后去买药材,有一味药现在市面上很是紧俏,她本以为药堂会顺势涨价,结果却没有,那时她便知道了这项规定的好处。
等到日头完全出来,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自然有人注意到何娘子的酥饼。
“姑娘,酥饼咋卖的?”
“十文钱一个。”
“给我来一个!”
何娘子道,“好嘞!”
这么快便来了一个顾客,何娘子高兴坏了,利落地将酥饼装好递给他,“您拿好。”
*
周亭山和周照早上照常巡防,正走着时,周照眼尖地瞧见了在路旁卖酥饼地何娘子。
伸手捅了捅周亭山的腰,周照道,“诶,周大哥,那不是何娘子吗?她今天又过来卖酥饼啊?”
周亭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摊子后有一个纤细女子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件梅红色窄袄,腰部收紧,更显得腰身纤细,头发照例在脑后编成了一个辫子,脸上红扑扑的,正笑着将手中的酥饼递给男子。
像是寒冬中开出的梅花。
周亭山漠然地转头,像是没看到一般。
周照还在一旁嚷嚷,“巡了一早上还怪累的,何娘子上次的酥饼倒是挺好吃的,周大哥,你吃不吃?”
周亭山,“不吃,你要吃自己去买。”
“好嘞。”周照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那周大哥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街上人来人往的,周亭山不愿意碍事,便走到街的另一侧,等着周照回来。
“姑娘,你今天又卖酥饼啊?”
何娘子刚把数好的钱塞进怀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周大人?”何娘子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
“我和周大哥一起过来巡防,看看有没有什么闹事的。”周照笑道,“何娘子,你在这里摆摊这么久,要是碰上难缠的顾客,尽管去找我们。”
周照是个自来熟的,无论碰到什么人,他都能很快地和人家打成一片,周亭山为人冷淡,若不是周照缠着,他俩也不能走到一块儿去。
在周照看来,上次和何娘子见过一面,两人就是朋友了,所以他帮朋友解决点麻烦,也没什么问题。
何娘子惊讶,“周大人也来了?在哪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看何娘子话中如此熟悉的样子,周照心中微微诧异,上次走得时候,何娘子不是还很讨厌周大哥吗?怎么几天过去,态度完全变了?
但周照还是老实回答道,“在那边站着呢,周大哥不饿,我就自己过来买了。”
周照虽然平时热情仗义,但绝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周大哥不喜何娘子,所以看不上她做的酥饼这种事,周照是不会说的,免得她伤心。
何娘子顺着周照的目光看去,视线越过人群,果然在街的对面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原因无他,周亭山生得高大英俊,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站在人群中也是能被一眼发现的存在。
何娘子收回视线,笑道,“说什么买不买的,上次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今天这酥饼,就当是我请你吃的吧。”
周照,“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你要是执意给我钱,才是不把我当朋友看呢!”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周照再不能拒绝了。
何娘子又问,“要几个?”
“两个酥饼吧。”
不给钱的,周照不好意思要太多。
何娘子拿了六个酥饼分成两份递给周照,周照连忙推据,“何娘子,我只要了两个。”
“你们忙活一个早上,只吃两个怎么够?多的那份是给周大人的,大早上的,便是不饿,拿着酥饼暖暖手也是好的,再不济,便拿回去给家人吃嘛。”
何娘子不知道周亭山在这里没有家人,周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解释,只笑道,“那我就替周大哥谢谢娘子了。”
周亭山好奇,不过是买个饼,怎么还说起来了?周亭山看着何娘子笑颜如花的脸蛋,心底的那个地方又被触动了一下。
刚刚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何娘子还朝这边看过来了,那一瞬间,周亭山的眉头得的更紧了。
见周照笑着拿着两包酥饼走了过来,他不解道,“怎么买这么多?”
周照把一包酥饼塞到他手里,“这份是何娘子给你的。”
“给我?”周亭山不明白,他又没买,给他做什么?
周照大口咬了一口酥饼,含糊道,“谁知道呢?何娘子说拿给你暖手……”
*
街那边,一个仆妇路过,看到路边的酥饼摊慌忙上前,惊喜道,“姑娘,真的是你啊!”
何娘子抬头,面前竟然是一个熟悉的人,这人脸庞圆润,眉尾有一颗硕大的黑痣,正是以前买了她五个酥饼的大娘。
何娘子不明白为何她见了自己如此惊喜,一头雾水道,“怎么了大娘?”
大娘笑呵呵地,一把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亲切道“上次我家老夫人吃了姑娘的酥饼,胃口也好多了,我家老爷听了,特让我来寻姑娘,愿不愿意去我家做厨娘?”
“厨娘?”何娘子问,“你家是哪家?”
“城里的王家!”